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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回 李文成潛身滑縣 天理教大鬧皇城

話說仁宗自戡定教衆蕩平海寇而後,虧得疆吏賢能,朝臣清潔,把天下整理得太平無事。不過嘉慶十四年冬裏頭,工部衙門有了一件私鑄假印冒支帑項的奇案,領款項先後共有數百萬之多,案中首犯,就是部中書吏王書常。這樁案子,要是辦得認真,六堂官吏跟銀庫大臣,都有處分的,虧得刑部承審官不欲多事,只把王書常滅口了案。嘉慶十六年,京內外大小臣工奏請舉行巡狩典禮,仁宗下詔西巡,駕幸五臺山,賞覽山光雲氣,不意上天示警,星孛紫微坦。欽天監密奏,按照星象,主有兵亂。仁宗很是不樂,隨調百官修剩闔朝臣子兢兢恐懼守到年終,幸喜沒事。只道從此可以不要緊,不意過了這一年,直隸河南一帶,竟起了一個謠言,說星象應在十八年九月十五日,京保河南通要受著兵災,害得這幾處地方人民,嚇得什麽似的。你道這種謠言從哪里來的?原來直、豫地方新興起一個教會,名叫天理教,一應條規跟天地會白蓮教大同小異。教裏頭有兩個教首,一個姓林名清,是專管直隸教務事宜的。一個姓李名文成,是專管河南教務事宜的。林、李兩教首神通廣大,直、豫兩處人民被他誘煽入教的,不知凡幾。藉這時天上現了星孛紫微坦的異象,李文成怦然心動,就與林清密議道:“天象示異,人心惶惑,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。咱們聚集教徒,趁這時光起事,倒不難一舉成功呢。”林清道:“發難不難,成事真難。臺灣的天地會,川湖的白蓮教,教徒何嘗不衆?聲勢何嘗不盛?到後來究竟白送了自己性命。”文成道:“照你這麽說,咱們辦教也是多事呢。”林清道:“這是怎麽說?”

  文成道:“怎麽說,不想圖富貴做皇帝,教也不必立,還是安安分分做百姓好多著呢。”林清道:“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。我何嘗不要發難,不過不肯輕舉妄動,總要謀劃定當,按部就班的做將去。”文成道:“如何謀劃呢?”林清道:“我先問你,清朝入關到今,咱們關內人起反的共有幾起了?”文成道:“吳三桂、朱一貫、林爽文、夏逢龍、王三槐、王倫,先後怕也有六七起吧。”林清道:“這六七起豪傑,聲勢都沒有咱們大,兵力都沒有咱們雄麽?”文成道:“吳三桂、王三槐何等利害,咱們如何比的上他?”林清道:“吳三桂、王三槐成功了沒有?”文成道:“成功了,這會子怎麽還是大清呢。”林清道:“你曉得他們爲甚都不成功呢?”文成道:“想來總無非是兵力不敵罷了。”林清道:“兵力不敵,還在其次。”文成道:“第一是什麽呢?”林清道:“我問你,朱明天下爲什麽亡掉的?”文成道:“誰不知道明朝被李白成攻破了京城,逼死了崇禎,就這麽亡掉的。”林清道:“可知要取天下,總先要攻京城謀皇帝,射人先射馬,擒賊必擒王,才是正理。不這麽辦,恁你三分天下,得了二分,人家的心終不肯死。斬草不除根,來春必復發,事情怎會成功呢。”文成驚問:“你敢是要在京發難嗎?”林清笑道:“除是不動手,要動手總要在京城裏。”文成道:“談何容易!京裏頭滿洲兵有多少!”林清道:“這個原不能光恃血氣之勇,總要慢慢的想法子。”文成道:“用什麽法子呢?”林清道:“拼著幾萬銀子,買通了太監,事情就易辦了。”文成道:“太監買的通麽?”林清道:“現在世界,有了錢什麽事不成功?”文成道:“這麽好極,事不宜遲,你就進京買內應去,我趕回滑縣,辦理發難的事。”林清道:“此事關係非小,總須機密爲是。”文成道:“不消囑咐,我知道呢。”於是二人分頭幹事。

  文成潛身滑縣,暗暗聚集教徒,置辦兵器,製造旗幟,一面派人四出揚言:“嘉慶十八年九月十五日,地方應遭兵劫。”各事辦妥,但等林清京中消息,即便豎旗發難。一日,接著林清來信,知道內應事情已有眉目,太監劉金、高廣福、閻進喜都已買通。文成大喜。隔不多幾日,林清親來滑縣與文成會晤。問起京中情形,林清道:“內廷事情,都已佈置妥貼,大太監就這劉、高、閻三個,小太監也買通了一二十個,宮裏頭不愁沒有接應。只是教徒們膽子太小,聽說殺到宮裏去,一個個就寒戰起來。照這樣子,如何會成事!”文成道:“膽大的一個都沒有麽?”林清道:“就我的心腹肯拼性命,共計不到三百個人呢。”文成道:“我這裏倒有三五千人,都是不怕死的,可以接應你。”林清道:“這麽很好。嘉慶不日就要出京呢。”文成道:“出京幹什麽?”林清道:“到木蘭地方打獵,那原是每年照例事情。”文成道:“定期幾時舉行呢?”林清道:“劉太監告訴我出月初三就要出發的。”文成道:“趁嘉慶沒有動身,咱們就動手,要是出了京,可就費事了。”林清道:“我的主意,倒是他動身之後動手的好。”文成道:“等他動了身動手,這是什麽主意?嘉慶在外面,咱們就據了京城,他會號召各省督撫勤王的。彼時內無接濟,外無援兵,死守著孤城,也是沒中用。”林清道:“秋彌回鸞,這裏是必由之路,你就率領教徒,在這裏劫駕,出其不意,攻其無備,必然可以得手。再派一二千人馬到我那裏接應,兩面都可以成功,事情不就定了麽。清朝制度,宗室王公,從不分封出外,北京一得,通通除了個盡,連什麽中興偏安等事情,都不會有的。你道好不好?”文成喜道:“林哥老謀深算,兄弟真是佩服你。但願事成之後,你我平分天下,享受一輩子榮華富貴。”商議定當,林清自回京去。李文成召集教徒,指授機宜,規畫方略,摩拳擦掌,但等御駕到來,立即豎旗發難。

  人有千謀,天只一算。也是仁宗命不該絕,竟來了一位救星。這位救星,姓強名克捷,就是滑縣知縣,爲人精明強幹,作事審慎周詳。一到任,聽說縣裏有了天理教,心裏異常疑心,就派心腹家人投入教中,探聽消息。這日,那家人得了李文成劫駕的消息,慌忙入署報知克捷。克捷道:“我早知這起賊子朝晚要鬧出事來,現在果然。”隨叫取過筆硯,親自動筆起了兩張文書底子,立刻發出。一張遞給衛輝府知府郎錦麒,一張遞給河南巡撫高杞,報知李文成謀逆情形,立請派兵掩捕。誰料高撫台與郎本府都是貪圖省事的,接到文書並不發兵,強克捷一個兒白乾急。

  風聲愈傳愈緊,時機愈待愈迫。強克捷向幕友道:“事到臨頭,我也顧不得許多了,論理原是撫台的事情,現在高撫台既然推開手不管,賊子又潛身在我的地界,說不得我只好動手了。我要是跟他們一個樣子,異日鬧出了大亂子,咱們河南一省的官吏,不都成了死人麽?再者也對不起國家呢。”幕友道:“明府忠心爲國,誰也不敢批評。但是一件,李文成蓄謀造得逆,黨徒必是不少,咱們空拳赤手,如何好拿捕他?萬一打草驚蛇,被他走掉了,倒也是件未完事情。”強克捷道:“這個不要緊,我親率了民壯快班,到他那裏掩捕,倒不怕他飛了上天去。我所慮是拿捕之後,賊黨逼極生事,我這條命怕就難保呢。然而要救國家,也是沒法。”衆幕友盡都慨然。強克捷傳下密諭,叫壯班皂班快班上燈時分,齊到衙門伺候。三班頭兒接到此渝,不知本官辦甚要案,都各紛紛竊議。

  吃過晚飯,傳齊夥役奔到縣衙,恰恰上燈時分。霎時強克捷出坐,也不點卯,只問了一句:“人都齊了?”衆人回:“都齊了。”克捷道:“你們跟本官出署辦案去。”說了這一句,就吩咐提轎。那幾個頭兒就打千兒稟問:“什麽地方去辦案,請老爺示明!”強克捷道:“跟了本官轎子走,我行你們也行,我住你們也住,不必多問。終不然本官會帶你們天外去!”說著時,轎子已經備好,克捷起身問快班頭兒:“傢夥帶齊沒有?”快班頭兒回:“都帶齊了”。衆人伺候本官上了轎,跟著官轎一路飛行。

  霎時聽得轎裏傳出官諭叫站住,衆人止步,官轎也停了下來。克捷出轎,向一所住宅指道:“把這宅矛的前後門守住了。”衆人不覺愕然。原來衙役裏頭很有幾個與李文成聯通一氣的,現在見本官親自臨場,知道不能行使手腳,只有暗中叫苦。

  一時前門後戶,都已把守定當,克捷帶領衆役,打門而入,逐室嚴搜。搜到柴間裏,見李文成躲在那裏抖。克捷喝令“拿下!”頓時上了鐵鏈,揚州婆牽猢猻似的拖著就走。拖到縣衙,立刻升堂審問。

  這時光,各項大刑天平、夾棍、大杖,都已置備齊整。這李文成真也了得,所問口供,除了姓名、年歲、籍貫之外,竟然一字不招,一句不應。強克捷喝:“用刑。”文成冷笑道:“大老爺,你的本領不過能夠治死我,我拼這條命不要,你又奈何我呢?你說我私立邪教,謀爲不軌,那都是沒憑據的話。不軌在什麽地方謀?邪教在什麽地方立?”克捷道:“你的邪謀逆行,都經本官親自訪明,難道會冤誣你麽?既然不肯招認,說不得只好對不起;如果冤誣了你,本官甘願償你的命。”隨把旗鼓一拍,喝令“上夾棍”,兩旁皂班,齊和一聲。瞧李文成時,依然面不變色。強克捷喝令“快夾!”,三五個皂班,齊夥兒動手,替他退出鞋襪,套上夾棍。強克捷問“招不招?”文成咬緊牙關,一聲兒不言語。強克捷吩咐“收起來!”,只一收,把個李文成早痛得昏了過去。松夾救醒,還是不招,重又收緊。

  話休絮繁,李文成在滑縣堂上,矢口不招,惱的強克捷發了火,喝令緊收加敲,經這麽一來,李文成兩個腳脛,齊夥兒夾斷,昏絕倒地,不省人事。皂班票知克捷,克捷道:“腳脛夾斷,眼見是終身殘廢的了,雖沒有治他死,諒不致再會興妖作怪。”吩咐救醒了,釘矢收禁,一面起文書申詳上憲。強克捷這一來,真是轟雷掣電敏絕不過的手段。天理教失去了首領,一時沒做道理,幾個二三等頭目,便約期聚會,商議援救文成方法。有主張派人進京,報知林清的;有主張買通禁卒徐圖拯救的;有主張反牢劫獄立即起事的。議到結末,主張起事的人,居其大半。於是定議九月初七日,直隸之長垣、東明,山東之曹縣、定陶、金鄉,河南之滑縣,一齊豎旗起事。

  到了這一日,五六處地方,齊夥兒發難。攻城殺官,反牢劫獄,亂得一團糟。滑縣鬥大的城子,不庸說得,早被天理教徒攻破。強克捷滿腔忠憤,可手無一兵不能用武,只落得一瞑不視,殉了難完結。教徒進城,第一要緊,從獄中救出李文成奉爲首領,各路兵馬都聽節制。文成向教徒道:“你們此舉,雖是義氣,於大局上卻誤了不淺呢。”衆人問故。文成道:“咱們與林教首約的,原是九月十五日。這會子倉皇起事,林教首那裏,諒總沒有知會。”隨問:“你們可曾派人進京去?”

  衆人回說“沒有”。文成道:“沒有知會,咱們起事,林教頭如何會知道?到了十五這日,他在北京動手,咱們不去接應,豈不誤了大事?這裏離京又遠,飛騎送信,也已不及。你們瞧此事如何是好?”衆教徒面面相覷,半晌沒做道理處。文成道:“光景也是天意呢,不然,這強克捷怎會跟我們這麽作對。倘然我不經挫折,你們也決不會有這麽舉動的。現在眼前只能顧眼前,大家齊心幹去,成不成也說不定呢。”於是派遣教徒分頭出掠。

  不多幾天,京中驚信傳來,說林清大鬧皇城,因沒人接應,已被官兵擒獲。京城教徒,傷亡殆盡。文成跌足道:“是我害了他也。”原來林清在北京,文成被捕、教徒起事的消息,一點沒有知道。到了九月十五,就派教徒二百名,帶了兵器,混入內城,在各酒店裏頭等候,約定月上動手,分攻東華、西華二門。起義弟兄都要頭紮白巾,以爲記號。林清分派定當,就到皇城左近那片酒鋪來,才跨進門,就見人起身招呼道:“林兄,久違了。”林清驚道:“二位怎麽都在這裏?”二人齊回:“專程候你呢。”林清道:“咱們裏頭去長談罷。”於是同到裏邊,擇了處雅座坐下。二人就問:“事情幹得怎樣了?”林清回頭瞧了一瞧沒有人,然後悄悄道:“大致都已妥貼,城中各酒店,我已埋伏下二百多人,月亮一上就可以動手了。”二人道:“光只二百人,如何好辦事?木子那邊的接應,怎樣了?”林清道:“約好的事情,失期總不會的。”一人道:“你接洽過麽?”林清道:“面卻沒有會過,京城地方這麽的大,哪裏找他去?”那一個道:“沒有接洽,我看總不很妥當。”林清道:“怕了什麽,期原是他約我的,如果要更改,早先期知照我了。沒有信來,諒總沒有變故。”先一人道:“近來木子有信來過沒有?”林清道:“十日前教徒來京,帶有口信,說他在滑縣辦理各事很得手,並囑我不要失期誤事。”

  三個人正講得興頭,不防一人自外而入道:“你們幹得好事,我到步軍統領衙門出首去。”三人齊吃一驚,回頭瞧時,都不覺喜形於色。原來頭先兩人,是高廣福、閻進喜,後來的是劉金。這三個都是內廷太監,被林清買通的。劉金坐下,就問:“今兒動手麽?”林清點點頭,就問他宮內情形。劉金道:“你們到了宮裏,別的還罷了,只有一個人難弄,倒不能不防他一下子。”林清忙問“是誰?”,劉金向高、閻兩人指道:“他們也都知道,難道沒有告訴你麽?”高廣福道:“你講的不就是二爺麽?”劉金道:“除了他還有誰?林教首,這位小爺真告訴不得你,他那本領,那心思,找遍天下也不會有第二個呢。”林清道:“不信錦繡叢中也會生出英雄豪傑?”劉金道:“這位小爺名叫旻甯,自小兒就英武不凡。記得那一年老佛爺在熱河地方打獵,皇子皇孫盡都隨扈,二爺只八歲呢。一日,老佛爺高興,親率諸王貝勒校閱弓馬,二爺瞧得技癢,等侯王貝勒射罷之後,挾了小弓箭,連射兩箭,都中著紅心。老佛爺瞧見歡喜,拊他的頂道:‘我的兒,你能夠連中三箭,朕就賞你一件黃馬褂’。這位小爺年紀雖小,希榮慕利之心倒很急切。聽了他爺爺的話,竟息心靜氣的發了一箭,恰恰又中紅心。侍從諸臣無不誇讚。他射中之後,放下弓箭,跪在老佛爺膝前,竟不肯起來。問他要什麽,也不回答。老佛爺大笑道:‘我知道了!’隨命侍臣賞他一件黃馬褂,倉卒間沒有小的,就把大人穿的黃馬褂,給他披上。人小衣大,裾長拂地,謝恩起身,竟然不能行走。老佛爺叫侍衛抱他回去的呢。林教首你想,這麽小年紀已有這穿楊本領,如今加上了閱曆,更是了不得。入宮之後,這個人倒不能不防他一下子。”林清笑道:“走馬射箭,那不過是公子哥兒的習武,怕他怎的?咱們殺進宮,他嚇也嚇昏了,難道真敢跟咱們抵拒麽?”高廣福道:“別小覰了他,這位爺心思精細不過,工夫也好,恁你天崩地陷,海震江搖,他總沒事人似的,一個兒靜靜的籌劃,要他嚇怕是不易呢。”林清道:“既然這麽,我防著他就是了。”隨又問了一回宮中路徑、南北方向。

  才待分散,忽見一個內監匆匆走入,向劉金道:“劉老爺,不好了,咱們事情被上頭知道了。”四人都嚇一跳,忙問怎樣。

  那內監道:“常總管查門,查到咱們那裏,朝晨進來的兩位教徒,都被他捕了去。”劉金忙問:“捕了去,問過沒有?”那內監道:“已解交了刑部,怕還沒有問呢?”林清道:“沒有問不要緊,今兒晚上好在就要動手呢。”高廣福道:“既然捕了兩個人去,動手倒愈早愈妙。”林清應允。

  劉金等都辭了去,林清就出去找著了教徒,發令立時起事。

  此令一下,滿皇城頓時大鬧起來。二百名教徒分爲兩隊,一隊攻撲東華門,一隊攻撲西華門,都首紮白巾,手拿白刀,大呼叫囂,聲勢震天。隨到朝門,就有人開門接應,東華門是劉金,西華門是高廣福,天理教徒才到內廷就迷了路。此時當值各侍衛,各護軍,得著驚信,都奔集攏來抵拒,短兵相接,拼命的奮鬥。欲知林清能否得手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五十一回 建奇勳帝子獲榮封 捍大患書生殲巨匪

話說天理教徒殺入皇城,門多路曲,走不多幾步,就迷住了。左旋右轉,都是傑閣崇樓,琳宮閬苑,正不知從哪一路人去,也不知從哪一路出來,宛如陸伯言人了八陣圖,劉姥姥進了怡紅院,弄得神迷目眩,腦漲頭昏。不防喊聲大起,侍衛護軍,八方四面殺將來。教徒雖然勇悍,究竟路徑不熟,吃了虧,殺人東華門的那一支,被護軍殺得四散奔逃;進西華門的,總算有能耐,瞧見官兵殺來,急急關門拒守,反客爲主,倒被他支撐了大半日。

  卻說皇次子旻甯,正與諸弟在上書房讀書,忽聞東南角上鼎沸似的鬧將來,忙遣內恃探視。一時回報:“不知哪里來的一群反賊,奪門闖宮,要殺入大內來,侍衛護軍,正抵禦呢。”皇次子道:“了不得,賊子入了宮,娘娘格格都要嚇壞了呢。”隨向三個皇子道:“三位兄弟,快回儲秀宮去,瞧瞧皇母嚇著沒有?你們也不必再出來,就在那裏陪侍皇母是了。”三個皇子應了一聲,都起身入內而去。三位皇子才去,太監進報:“總管太監常永貴,在蒼震門殺死二賊,賊子不敢再走那條路,已改撲養心門來也。”皇次子道:“快取我的撒袋鳥統腰刀來。”一時取到。皇次子吩咐衆太監:“快布梯子爬上牆頭瞭望,瞧見賊子就報我知道。”貝勒綿志見了,就請道:“二哥哥,兄弟也取一杆鳥槍來,幫助防守好麽?”皇次子道:“那麽很好。”綿志就叫太監去取槍。忽聽牆上太監喊道:“二爺,賊子來了。”皇次子忙問:“有幾多人數?”牆上回:“約十多個呢。”皇次子忙叫布梯子,爬上牆頭瞧時,見一群教徒,頭上紮著白巾,手裏執著白刃,蜂湧而來,宛如送喪人相似。爲首一人,手執大白旗,在那裏指揮督隊。衆太監見了,嚇得幾乎跌下地來。皇次子卻不慌不忙,把鳥槍裝藥上子。此時六七個教徒,已在養心門對面膳房的屋上縱身奮躍,大有辟門直入之勢。皇次子按定鳥槍,窺的真切,轟然一槍,那爲首的教徒,中了槍倒沖下去,直挺挺死在地下。那執白旗的揮旗大呼,喝令衆人快快跳下攻門。皇次子又發一槍,執旗教徒哎了一聲,中槍跌倒。此時貝勒綿志鳥槍也取到,哥弟兩個聯環轟放,把教徒打得退避不叠。接應官兵恰也行到,成親王、儀親王、內務府大臣先後入宮搜捕,在內膳房裏頭,又搜著兩名教徒。忽報隆宗門外的教徒,手執松香火把,意圖縱火攻門。皇次子道:“那還了得!誰去捕他來?”儀王應道:“我去擒他。”說著,就率著侍衛去了。衆太監道:“天要下雨了。”皇次子擡頭看那天時,見西北角上推起一片黑雲,霎時移過天中,把月光全都遮沒,烏沈沈辨不出東西南北。一會子刮起大風,淘淘湧湧從西北直卷過東南去。再看那天,紫得愈加利害,那雲昏霧暗之中,隱隱約約現出萬道金蛇,周回亂掣,雲氣迷漫,風聲怒吼,天低如蓋,地滑如油。霎時電光一閃,霹靂一聲,大雨傾盆而降,宛似匡廬瀑布,大海飛湍,白茫茫的一片平空直瀉下來,夾著那閃閃爍爍的電光,隆隆殷殷的雷聲,直震得人心駭目眩。太監飛報:“中正殿門外的賊子,都被天雷擊死,那屍身都在武英殿御河裏氽呢。”皇次子道:“賊子造逆,可見天也不容呢。”一時儀王、成王先後報稱:“皇城內外,賊子都已搜盡,再沒一個存留了。”皇次子道:“都不要問,等主子回來,親自發落。”於是入內慰問母后。

  皇后己嚇得在佛前上香許願,一見皇次子,就問事情怎麽樣了。皇次子道:“母后放心,賊子己由子臣同各位王爺搜殺盡淨,天也助著咱們,大雷大雨,震斃的也不少。現在皇宮內外,一個賊子都沒有了。”皇后道:“阿彌陀佛!這才放了心。

  主子那裏,你總也修個本子去才是正理。”皇次子道:“子臣知道。”又談了幾句別的話,方才退出。

  皇次子親自秉筆,做了一個本子,大旨說是:“本月十五日午刻,子臣等在上書房,聞各處太監關門總管常永貴等獲賊二名。將近未刻,以爲無事,商同至儲秀宮給皇母請安。聞有賊越牆從內右門西邊入。子臣實出無奈,大膽差人至所內,取進撒袋鳥槍腰刀。惟時外兵未進,不料五六賊至養心門對面南牆外膳房上,從西大牆欲向北竄,子臣手足失措,大膽在宮內放槍,將一賊打墜,又有兩三賊仍在牆上。一賊手執白旗似有指揮,子臣復將執旗賊打墜,余者方不敢上牆。子臣復至儲秀宮奏明,請子臣皇母放心,切囑子臣三弟不許稍離左右。子臣至西長街西廠一帶訪查,綿志、奕紹、成親王、儀親王、內務府大臣先後帶領官兵進內,子臣囑令將內膳房搜捕,復得賊二人,並派諳達侍衛在儲秀宮東長街以防不然。子臣皇母同貴妃等,及子臣等並九宮主,仰賴皇父威福,均皆平安。伏祈聖心寬慰。”等語。天大禍事,霧解冰消。

  這一道奏報,飛遞到行在,仁宗喜逐顔開,立下諭旨,封旻甯爲智親王,增俸銀一萬二千兩,並賜撒袋鳥槍,嘉名兒叫威烈槍,貝勒綿志,賞加郡王銜。一面下詔罪己,並責中外諸臣泄遝屍素,致釀漢唐宋明以來未有之禍。扈蹕諸臣得著這個驚耗,監到行宮伏地請罪。仁宗道:“逆賊反進皇城,真是從古以來未曾見過的事。朕躬雖然不德,你們平日究竟太會享福,太不留心國事。前年天像告變,朕也曾一再告戒,但凡肯聽從一二句,也決不會鬧出這麽大笑話來。現在朕要治你們罪,也屑治不勝治。只要咱們君臣從今以後,一心一意,把民情國事常常存在心上,太平雖然不見得,像這麽大的笑話也可以免了。”群臣聽了,除了碰頭稱“是”外,再沒有別的的話講。

  仁宗忽又想起一事,向衆人道:“別個呢,情還可原,吉綸這廝真太不成事禮了,他是步軍統領呢。賊子在京裏鬧事,他竟一點兒沒有知覺,你們瞧他這個人,混帳不混帳!”尚書托津道:“吉綸糊塗己極,按照祖制,死有餘辜。所望皇上寬恩,免其一死。”仁宗默然。群臣震懼失色,只道吉統領必要遭著大辟。誰料上諭下來,只把他黜掉了,派尚書英和爲步軍統領,此外別無處分,群臣無不稱奇。仁宗向臣下道:“這回事情,究竟蒙著上天默佑。你們想罷,咱們才到尹瑪圖地方,才要放隊進哨,偏偏山潦會暴發起來,弄得打不成功獵。孩子們先回京,卻就是了這一回的難。倘然山潦不漲,爺兒們這會子正在獵場行樂呢,皇城裏早不知擾得怎樣了。”群臣聽說,齊聲稱賀。仁宗不悅道:“請罪是你們,稱賀也是你們,你們這一班人,真也太會玩笑。然而天下事不堪再壞,你們總也要留意一點子。”衆人聽了這幾句話,一個個沒意思起來,低頭垂手一聲兒不言語。

  仁宗傳旨回鑾,自白澗地方啓蹕,十七日,駐煙郊,十九日抵京師,智親王率同滿漢文武出城迎接。仁宗一見智親王,歡喜得什麽相似,叫他到御輦前,攜著他的手,問了好多話兒,隨叫他跨著馬,跟著御葷,一同進城。回到宮裏,步軍統領英和,奏報教首林清己在黃村地方捉獲。仁宗道:“叫他解進來,朕要親自審問呢。”智親王道:“皇上萬金貴體,何必親自勞神?”仁宗道:“朕要瞧瞧這叛徒這麽膽大,究生得怎麽個樣子。”智親王道:“這幾日連著刮黃沙,塵氛埃影,蔽日沖天,鎮日價黑夜相似,滿京城謠言蜂起,自宵達旦,驚擾不已。現在皇上回了宮,人心總可以大定了。”仁宗道:“朕要親自審問,也無非爲鎮定人心起見。”

  這日,仁宗升御瀛台,提到教首林清,並通教太監人等,悉心審問,盡得謀反原由。隨命刑部官員,把衆逆綁赴菜市,淩遲處死,傳首畿內。一面下旨,命陝甘總督那彥成佩欽差大臣關防,節制山東河南兵剿捕;陝西提督楊遇春爲參贊大臣,幫同討伐;又調滿洲健銳火器營兵一千,西安徐州兵數千,赴軍聽候調遣。

  這楊遇春在白蓮教亂事時光立過大功的,忠勇鷙悍,滿漢各將裏沒一個比的上他。當下接到上諭,立率本部人馬,風馳到衛輝府,由運河西進,直逼道口教營。這道口鎮,濱臨運河,離滑縣只十八裏,糧食山積。李文成因爲脛創發作,不能四出指揮,率領精銳死守在此。遇春一到道口,大呼突擊,飛馬而前,教衆當者辟易,第一仗就獲了全勝。正擬進軍北岸,斫斷浮橋,焚毀渡船,扼守咽喉重地,高撫台很不爲然,欽差那彥成也主張候調山西、甘肅、吉林索倫兵到來,再行進戰。小官逆不過大官,只得收兵回營。

  仁宗聞知,下詔切責。那欽差、高撫台都受著排宣。那彥成向遇春道:“老哥勇悍善戰,賊人聞風破膽。從今以後,戰陣事情,老哥便宜從事是了。”遇春道:“深蒙大帥見諒,戰場上事情,瞬息之間千變萬化,事事稟承,原是萬辦不到的事。”那彥成道:“我也知道呢。”遇春道:“照參贊下見,道口鎮的賊營倒很緊要,道口不破,滑縣桃源都不能夠克復,滑縣桃源不復,本省怎會有肅清的日子,本省要是不肅清,山東直隸也永遠不會有太平日子。”那彥成道:“直隸開州之賊,上頭早責成托津辦理了。山東呢,又派了蘇爾慎去,咱們只要顧全河南就是了。”遇春道:“山東好在有著個劉青天,這劉青天雖然是個文官,開起仗來真拼命,聽說比了武將還要利害呢。”那彥成道:“你提的不就是山東鹽運使劉清嗎?真是個好官。從前白蓮教亂時,他不過是個知縣呢。王三槐等那麽猖撅,見了他倒很伏伏貼貼。往返虎穴龍潭,宛如慈母訓捷嬰兒,真是史冊上少有的事情。上頭賞他清廉方正,拔升他四川臬台。

  勒總督跟他不甚合的來,參了他‘民社有餘方面不足’八個字,才改授今職的。”說著,轅門上遞進一角軍報公文來。拆開一瞧,那彥成笑道:“才說起劉清,劉清的公文就到了。倒也虧他,連打三個大勝仗,山東的賊子辦得差不多了。”

  原來,劉清在鹽運司任上,聽報李文成發難,山東曹州教衆聞風回應,連夜上院,求見巡撫同興,請他發兵剿捕。同撫台很是不高興,淡淡的道:“老哥是鹽官呀,干系不著自己,何必多費這麽一番心呢。且待陳鎮台有了文報,兄弟自有辦匪,同是國家公事。司裏在川省帶兵剿匪,軍務上略有一知半解。再者匪徒擾事,緩一日剿捕,就多一處蹂躪。日子愈久,蔓延愈廣,剿捕也愈費事。不然,也決不敢這麽越職犯分的。”同撫台道:“聽老哥的話,定願自己帶兵辦匪了。”劉清道:“大帥果然無人可派,司裏去充一回數,也無不可。”同撫台道:“老哥願去最好。但是今兒已是不及,點兵籌餉布署起來,至快總也要三五日呢。”劉清道:“救兵如救火,治賊如治玻日子多了,怕就要費事呢。”同撫台道:“我總替你幹是了。”隔了三日,勉強湊足二千人馬,交與劉清。劉清統率了,星夜拔營馳赴曹州去。無奈丞平日久,兵弁享福慣了,慣的身子都嬌嫩起來,走不上四五十裏路,足腫生泡,一個個連天叫苦,三步向前兩步退後的不肯前進。劉清白乾急沒中用,催了兩遍,軍士們抱怨道:“你老人家坐著馬,舒服的很,哪里知道步行的苦楚。風又緊,兜著風走路,沙子揉進草鞋裏,揉得滿腳都是泡。一般都是父母皮肉,生在我們身上就這麽的賤,生在你老人家身上,靴兒襪兒裹著不算,還要乘轎坐馬,就那麽的貴,可知兵不是人當的。”劉清在馬上聽得,隨叫家丁拿一雙草鞋來,立刻退去靴子穿上草鞋,跳下馬向衆人道:“衆位辛苦走路,我騎著馬舒服,情理上原是很講不過去的。現在我也穿著草鞋走,只願衆位腳步裏緊一點兒,我就受惠不淺了。”說畢,領著隊飛步前進。從此每日總要趕到八九十裏路。走了兩日,軍士盡都感動,圍住了劉清脆地叩頭:“請統領騎馬,誓願拼命殺賊。”劉清大喜。一到仿山地方,遇著教衆,劉清身先士卒,陷陣衝鋒,拼命的廝殺。教徒都是烏合之衆,哪里經的過這麽大仗,早被殺得四散奔逃。陳鎮台聞知戰事,趕忙前來策應,仿山早巳平定了。乘勝克復了定陶,於是再戰韓家廟,三戰扈家集,又連獲著大勝。每回開仗,都是劉運台領隊衝鋒,陳鎮台倒在後面策應呢。荊溪周濟山先生有《山東新樂府詠其事》,其辭道:

一聽征鼙怒若雷,波馳鱗骸陣雲開。

  歸來卻入將軍帳,更與將軍共舉杯。

  教事平定之後,論功升授山東藩台,劉清因爲跟大吏不很合意,又不耐薄書錢谷等瑣細事情,自奏請改武職。奏旨改授登萊鎮總兵。以書生而將兵,以循吏而殺賊,以文職而改武,自古到今,倒也不很多見呢。這都是後話。

  當下那彥成接著軍報,隨把劉清三戰三捷的事情告知楊遇春。遇春道:“了不得,他一個文官倒立了這麽大功,我們連個道口都沒有打破,真真慚愧死了人呢。”那彥成道:“參贊如果開仗,兄弟就率領本部人馬替你策應。”遇春大喜,隨點齊本部人馬,掌號出隊。自己綽槍躍馬,直向軍口馳去。微風拂髯,馬走如飛。回瞧部下軍士,健的都如生龍活虎。遇春督衆前進,大呼奮攻,教衆忙著抵禦,戰鬥方酣,那彥成接應的兵到了,教衆抵敵不住,棄營逃遁。楊參贊那欽差合兵追趕,乘勢克復了桃源。那彥成要收兵,楊遇春道:“不如趁此進圍滑縣,滑縣一下,大事定了。”那彥成道:“滑縣就是古滑州的舊治,城牆堅厚,攻之怕不易下呢。”遇春道:“賊首李文成在滑城中,擒賊必擒王,參贊如何敢畏難?”說著,流星探馬飛報軍情,稱說:“桃源賊首劉國明,偷入滑城,護李文成出收外黨,西入太行去了。”遇春道:“城裏頭沒人,咱們正宜乘虛攻撲。”於是進圍滑城,並力攻打,火炮雲梯兼營並致,只二日就攻下了。軍探飛報:“賊首李文成因脛創大發,不能坐馬,改乘輕車,率領餘賊,避人輝縣山司寨去了。”遇春道:“趁他窮蹙,可以一鼓殲擒。稍一縱逝,怕就要變成明末流寇之禍呢。”那彥成道:“此論很是,只老哥連朝苦戰,不太辛苦嗎?”遇春道:“遇春原不圖享安逸呢。”於是督率本部人馬,星夜風馳趕到那邊,力攻智取,三五天工夫,早已攻破。

  李文成縱火自焚而死,余衆牛亮臣、徐安國等盡被生俘,檻送京師。於是天理教衆悉數蕩平。仁宗下旨加那彥成太子太保,封三等子,楊遇春封三等男。又以強克捷首發逆謀勳績偉大,賜諡忠烈,世襲輕車都尉,並飭於原籍及死事地方建立專祠。

  國家真也多事,天理教才平,黃河又決起來了,沖壞儀封等縣數千人口,河督封章人告,請款修堤。仁宗立飭戶部撥款。

  戶部尚書回奏:“庫裏存銀已傾,無款可撥。”仁宗道:“連年用兵,把銀子花得水一般。挨到正用,倒又沒有了。大家想想,可有什麽籌款的法子?”吏部侍郎吳璥請復開捐輸。大學士董誥道:“賊起多由吏饕民困,倘再要開捐,是吏治重弊也。”廷臣齊聲附和。仁宗飭群臣“從長籌畫”。過上四五天,上奏章的倒很不少,不過一大半是空言,一小半又都是窒礙難行的。仁完下旨道:開捐助帑,原非得已之政使,籌畫有方,朕餉何樂是舉。

  邇因軍餉河工經費浩大,命諸臣籌裕,亦之策類皆空言無事實。

  最後英和一疏,極陳開捐之弊,而請復名糧,開礦廠事亦難行。

  中外大臣食君之祿,當思忠君之事。且有生財裕餉之方,但封章朝聞,則捐例夕罷。若徒爲書生陳言,朕久已熟聞,無庸贅瀆也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五十二回 曹振庸巧意逢君 張格爾甘心謀逆

話說仁宗降旨之後,朝內外大臣紛紛獻議,有請增重京秤二兩的,有請增加典息三分的。仁宗概行留中,遂開捐例。自十九年四月起,至二十年正月止,共開一年零一個月,名叫豫東例。自從天理教削平後,連著五六年雖未康樂和親,倒也平安無事。

  這一年,是嘉慶二十五年,仁宗帝閑極了,下旨巡狩欒陽,親王貝勒盡都扈從。不意風霜辛苦,到了那裏就染了一玻起初隻道風寒小恙,服幾帖藥,疏散疏散就好了。誰料一日重似一日,病例行宮,竟然不及回鑾,風淒雨慘大行去了,享年六十一歲。遺詔傳位於皇太子旻甯即位,是爲宣宗帝。即以明年爲道光元年,尊母喜塔臘氏爲皇太后,封弟綿愷爲惇親王,綿忻爲端親王,綿愉爲惠親王。把仁宗梓宮蔔葬昌陵完結。

  宣宗恃著聰明才智,即位之初,勵精圖治,甚願超堯軼舜,做成一代承平令主。第一倡行的,就是節儉兩個字,衣經三浣,食無兼味,甚至朝服袍套,也必補上一二個補丁,方才心舒意服。在廷諸臣,穿戴得漂亮點子的,雖未必傳旨申飭,心裏卻終不喜歡他。

  此時漢臣中,有一個曹振庸,歙縣人氏,賦性機警,最工揣摩,並且有一樁驚人本領,他肚子裏雖然聰明透亮,待人接物,謙恭拘謹,一點瞧不出是聰明人,因此人家倒都不防備他。

  宣宗即位,振庸隨衆上朝叩賀。衆人都不很留心,振庸瞧見宜宗朝服上補著補丁,心領神悟,體會到這一層意思。朝罷回家,卸去袍套,向妻子道:“你開箱子找找,破爛的箭衣外套拿幾件出來。”他妻子道:“哪里還有破爛的,前兒那幾件才做了,你穿著嫌不配,就叫連升拿到鋪子裏賣去了。你身上穿的,還沒有到一個月呢。”振庸默然,隨把才卸下的袍套,搶到手中,狠命的撕,蚩嘍嘍,蚩嘍嘍,撕破了兩塊。他妻子只道他是生氣,忙著來搶,已是不及。振庸道:“你奪我做什麽?”他妻子道:“老爺生氣,也犯不著難爲這衣服,撕掉了,依舊自己拿出錢做去。”振庸道:“誰又生氣呢,我撕,我自有我的意思。”他妻子道:“撕掉衣服,也有意思,又是什麽意思呢?”振庸道:“你給我縫起來,我慢慢的告訴你。”他妻子道:“撕掉了,又要縫,什麽意思呢?”振庸道:“什麽意思?我要穿破舊衣服呢。”他妻子道:“爲甚好衣服不穿,倒要穿破舊的。”振庸道:“你哪里知道,一生榮枯,都在這件衣服上。現在且別問,往後你自會知道。”他妻子道:“老爺往常什麽事不同我講,怎麽這會子倒又機密起來。”振庸見婢仆等不在眼前,才悄悄道:“當今的脾氣,最喜歡是節儉,最憎厭是奢華。今兒上朝,那件朝服,非但舊得不成樣子,還補上三五個補丁呢。可憐那一班行屍走肉,沒一個體會得到。所以我要趕忙換上破爛衣服,無非上體聖懷,博他一個歡喜是了。”他妻子道:“別誤會了吧?”振庸道:“哪里會誤會,坐朝受賀,君臣們第一遭會面,又不是尋常召見。我猜上頭這麽,斷然是有意的。”他妻子道:“既然這麽,老爺,你那雙套褲索性撕破了,我替你打一個掌,好嗎?”振庸道:“那麽,總算是全套了。”他妻子道:“全字怕不見得吧,那頂緯帽,還簇新的呢。”說話的當兒,那外套的補丁,已經補好。接著又補套褲。

  翌日五鼓,穿扮定當,家人見了,都嚇一跳,只道哪里跑出了個化子呢。振庸上朝,滿望宣宗注意,誰料宣宗也只尋常詢問了幾句,並沒有別的恩旨。連著數日,都是如此,振庸頗爲失望。一日,獨蒙召對,宜宗見他衣服上儘是補丁,問道:“你的衣服,竟也是補綴的。”振庸道:“臣因物力維艱,易作甚費,衣服套褲,類多補綴。”宣宗道:“你套褲也打掌嗎?需費幾何?”振庸道:“總要三錢銀子呢。”宣宗道:“外間作物,價殊便宜。內務府打一雙掌,須要庫銀五兩呢。”振庸聽罷愕然。宣宗忽問:“你們家裏吃雞蛋,每枚需銀幾多兩?”振庸道:“臣少患氣痛,雞蛋這東西,從來沒有食過,該價多少,臣實不知,不敢妄對。”宣宗道:“你家常吃點子什麽萊?”振庸道:“臣家人素食的日子多。臣因從政在朝,每日所食,也只豆腐炒豬肝一品。”宣宗道:“需銀幾何?”振庸道:“那很便宜,西華門外茂林飯鋪裏,每炒一晶,只需大錢五十八文。”宣宗驚道:“世界上也有這麽便宜的東西。朕每日食雞蛋四枚,每枚銀子五兩,已經二十兩銀子了。今後,倒也要學你,吃那豆腐炒豬肝了。”

  朝罷回宮,宣宗就叫內監吩咐內膳房,做一晶豆腐炒豬肝。

  中飯時光,做好呈上。宣宗嘗著,果覺肥嫩適口,遂向內監道:“傳旨內膳房,以後天天就做這一品,不必再用別的菜蔬。”

  內監領旨去訖。次日,內務府呈上單子,計開上供豆腐炒豬肝一品,每日用豬一頭,每頭價銀十五兩;屠夫二名,每日工食銀一兩;黃豆一鬥,銀三錢;豆腐工三名,每日工食銀一兩五錢;屠豬鍋竈,制腐鍋竈,召匠包制,需工料銀五十六兩四錢;蓋搭豬圈一所,需銀三兩六錢。共計置辦各物,費銀六十兩,每月常費銀五百三十四兩,請支銀共五百九十四兩整。宣宗大驚道:“怎麽要這許多銀子,叫他進來,我當面問他的話。”

  太監領旨,一時同了內務府大臣進來。見過駕,宣宗道:“朕不過要一味豆腐炒豬肝,你們就會浮開上這許多花帳。照你的帳,只一味菜,差不多就要二十兩銀子了。”內務府大臣碰頭道:“奴才所開,均是實價,並無絲毫浮冒,皇上即可派員訪查。”宜宗道:“西華門外茂林飯鋪裏有賣的,只需大錢五十八文呢。每日差一個太監,拿碗子到他那裏買了,豈不省事?”內務府大臣碰頭道:“市品恐不潔淨,未便上供。”宣宗道:“朕倒不在乎呢,你盡辦來是了。”內務府大臣無言而退。次日,上本復奏,聲稱:“奴才奉旨後,即派遣司員出西華門查訪,據稱遍訪幾處居民,咸稱茂林飯鋪閉歇已久,所有豆腐炒豬肝,委實無法採辦。合即具本奏聞。”等語。宣宗沒法,向左右道:“朕終不忍以口腹之故,累吾民日負銀二十兩也。”

  曹振庸卻就此受了主知,不到半年,升爲武英殿大學士,爲漢大學士的領袖。

  此時在廷諸臣知道宣宗勵精圖治,便爭著上章言事,或是舉人家房闈秘事,或是陳人家曲室密談,一切細事瑣聞,無不形之奏牘,總算得直臣遍地,言路大開,一派的聖明景象。宣宗初時,還虛衷延納,後來愈鬧愈不成體統,也就懶怠再去瞧閱了。無奈各部尚侍翰詹科道,凡有奏事權柄的,還興頭得要不的,今兒一本,明兒一本,鬧得雲煙繚繞,積牘盈尺,大有閱不勝閱,批不勝批之勢。意欲懲戒一二,以警其餘,又怕因噎廢食,蹈沮格言路之弊。一日,振庸人侍,見宣宗面帶憂容,因問道:“方今四海升平,兆民樂業,皇上爲甚不快呢?”宣宗道:“朕躬廣開言路,原要身致太平,不意廷臣所上奏本,類多毛舉細故,無關宏旨。朕要批斥他們,又怕不知道的人說朕是拒諫。要盡都批閱呢,精力上實是夠不到。”振庸道:“這個很容易處置,凡廷臣所上章奏,不必問他所言何事,只要細心查閱,摘出一兩個破體疑誤的字,交部議處,懲戒他一兩個。這麽一辦,上本的人自必駭服聖衷周密,雖一二筆誤,尚不肯輕易放過,況其有關係之大者,嗣後自不敢妄逞筆鋒,輕上封事了。上無拒諫之疑,下杜妄言之患,這法兒似乎還可以行得。”宣宗大喜,立即如法炮製。從此科道兩衙七八十位直臣,相戒不敢言事,都變做仗馬寒蟬了。

  一人作俑,相習成風。道光以前,殿廷試士大臣奉派閱卷,都是先取文詞,後取書法,從沒有爲了一二個破體字,就抑置高文於劣等的。自振庸用了事,閱卷大臣仰承風旨,以爲奏摺尚且如此,何況士子試卷。於是尋瑕索垢,專究那一點之肥瘦,一畫之短長。而乾嘉兩朝,考据學博奧典麗之風,竟然掃蕩無餘了。宣宗垂拱深宮,又如何會知道!特下恩旨,命曹振庸軍機處行走。於是曹軍機獻可替否,愈益的盡職。宣宗待他也愈益的寵伍,差不多無言不用,無策不從。京內外大臣見他這麽得君,便都鑽頭覓縫的想法兒跟他拉交情。振庸要有甚吩咐,衆人便似奉了觀音玉旨似的,遵行恐後。虧他賦性謙抑,作事隨和,接物待人,依舊是隨隨便便,倒並沒什麽薰天氣焰。

  一日,五鼓入朝,恰遇著大雪,轎子到午門,忽見一人頂載輝煌,冠裳齊楚,必敬必恭跪在雪地裏正磕頭呢。天上的雪,搓棉扯絮似的降下來,那人竟舒徐暇豫盡磕他的頭,宛如沒有覺著似的。振庸詫異道:“這不是個傻子嗎,這麽大的雪,跪著磕頭做什麽呢?”隨叫家人去問。一時回稱:“這個人姓謝,名兒叫仁壽,新選山東曆城縣典史,在這兒叩謝聖恩呢。”振庸笑道:“也有這麽傻的人。”說著,早人了東華門,下轎進朝房待漏。

  朝房裏衆多官員瞧兒見振庸,都起身讓坐。忽有一人走近身,滿面春風的問中堂好。振庸瞧時,不是別人,正是山東巡撫武隆阿,因事來京陛見的,隨笑著敷衍了幾句應酬話。忽然想起方才那一樁笑話兒,隨向武隆阿道:“新選的曆城縣典史謝仁壽,……”才要講下去,一個太監自內奔出道:“爺升殿了,叫起曹振庸。”振庸聽說,疾趨入內陛見。一時散值,各自回家,這件事也就忘記了。不意武隆阿誤會了意思,回到省裏就吩咐巡捕官:“新選的曆城縣典史謝仁壽上轅來,馬上就回我,這是京裏曹大軍機心坎兒上人,留難了他,我可是不依的。”巡捕官諾諾連聲。恰值藩台來謁,武隆阿接見之下,也把謝仁壽囑託了藩台,自然滿口應承。便宜謝仁壽,一跤跌入青雲裏,扶搖直上,步步高升,一歲之間,過班五次,典史老爺,竟變成黃堂太守了。隔上一年,武隆阿又進京陛見,會著曹振庸,就道:“謝典史已經保升做知府了。”振庸道:“誰是謝典史,怎麽升的這麽快?”武隆阿道:“就是謝仁壽,去年選出的山東曆城縣典歸。”振庸道:“我不認識這個人呢。”武隆阿隨把那年在朝房中堂面告新選典史的事說了一遍。振庸大笑道:“當日原爲事屬創見,無非閒談著當作個笑話兒呢,不意吾兄誤會,竟便宜了這廝。”說畢,彼此大笑。

  忽聞回酋張格爾率領回衆,在新疆地方豎旗起事,聲勢十分利害。振庸聞報,忙人朝來見宣宗,請旨征剿。原來回疆自高宗乾隆二十年戡定之後,各城都設立辦事領隊大臣。各辦事領隊大臣,都受喀什噶爾參贊大臣的統轄,並北路伊犁將軍的節制,每年徵收錢糧土貢,十分中只取一分,比了當時准夷之虐取,兩和卓木之騷動,天差地遠,大不相同。再派往回疆各官,都是保舉的滿員,降級的大吏,寬仁慈厚,回戶賴以休息。

  不意日久弊生,保舉的法子漸漸不行,派出去的官,不是內廷侍衛,就是口外駐防,這一班人員,都視換防爲利藪,跟所屬司員章京,狼狽爲奸,服食日用,沒一樣不向阿奇木伯克征索。

  伯克借著供官的大題目,斂派回戶,日增月甚,西域地方的赤銅普爾錢,一文要當內地製錢五文。各官盡力搜刮,喀什噶爾地方,每年斂得八九千緡;葉爾羌地方,一萬餘緡;和闐地方,四五千緡。再加上氈裘金玉緞布各種土産,賦外加賦,稅外加稅,幾乎把回民膏血吃幹了呢。搜刮來的錢財,勻派作十分,兩分奉與辦事大臣,那八分是章京跟伯克分肥的。各城辦事大臣,都恃伊犁將軍相距遙遠,不能稽查,便都威福自專,淫刑以逞。而各司員各章京,狐假虎威,更自利害,甚至廣漁回女,更番人直,奴使獸畜,苦得回戶求生不得,欲死不成。於是張格爾乘機起事,聲言替回部報仇雪恥,各地回衆靡然風從。

  回民素來柔懦,怎麽敢這樣猖撅呢?原來張格爾是大和卓博羅尼都的後裔,回部待到和卓子孫,宛如西藏待到達賴喇嘛,真是最聖潔最尊崇的人物,發出來的號令,就是觀音佛旨,誰敢違件不從!博羅尼都在乾隆時候,因反叛中朝伏了王法,他的兒子薩木克敖罕逃了拔克達山地方去。敖罕有子三人,第二個就是張格爾。張格爾自遭大難,恃著和卓之名,在各部落裏頭誦經祈福,混一口兒飯吃。嘉慶二十五年,南路參選大臣斌靜荒淫失衆,張格爾才糾集布魯特回衆數百,發難寇邊。頭目蘇蘭奇進來告密,章京綏善非特不獎賞,倒把他叱逐出去。蘇蘭奇憤極,逃出塞外從賊。虧了領隊大臣色普征額大有幹略,只一仗就生擒了一百多名回衆,把張格爾只殺剩二三千人。回兵喀城,與斌靜慶賞中秋佳節,斌參贊毒手狠心,叫把陣擒之人不必問供,齊都斬首滅口。上頭聞之,特命伊犁將軍慶祥查辦。慶將軍照實復奏,把斌靜放縱家奴司員,淩辱伯克,交通奸利各種罪案,盡達了天廷。道光二年,宣宗下旨,把斌靜拿京問罪,派永芹出爲參贊。永芹也是庸祿之徒,除了吃飯拿錢,再沒有別的能耐,致被張格爾糾了布魯特回衆,直撞橫沖,不時的騷掠。內地各回戶多做他的耳目,官中舉動,瞬息皆知。

  這一年,領隊大臣色彥圖發憤爲雄,自請率兵出塞掩捕張格爾。

  永參贊阻他不住,只得任其出塞而去。色彥圖出了塞,巡哨到四百裏外,張格爾的影蹤兒都沒有瞧見,滿腔憤氣無從發泄,盡遷怒在遊牧回衆的家族身上,縱兵殺掠,把遊牧布魯特妻子殺了個盡淨。這一來激動良回衆怒,回酋汰列克盡率布魯特衆,大呼追襲,把色彥圖殺得個全軍覆沒,遂與張格爾聯兵入寇,聲勢十分利害。永芹慌得手忙腳亂,立即修章人告。

  當下振庸入朝,見宣宗面現怒容,一見面就道:“你也聞知了麽?回子又鬧事了。永芹這廝,真混帳!真不會辦事!”

  振庸道:“論起此事,永參贊未免過於糊塗。色彥圖出塞,理應派兵接應,怎麽放他獨個兒孤軍深入,倒受了回子的暗算。”宣宗道:“我爲斌靜不成才,才派了他去,誰料他也這麽不濟事。”振庸道:“事已成事,依臣愚見,還是派一個幹練點子的人去替了他,把這事情收拾了,再論別的。”宣宗道:“倒是你提醒了我,派誰去呢?你替我想想。”振庸道:“伊犁將軍慶祥駐在西域曆有年數,回部人情風俗都很熟悉,臣敢保他往替永芹。”宣宗道:“慶祥走了,伊犁叫誰管理”。振庸道:“大學士長齡,公忠諒直,有勇敢爲,可以去得。”宣宗點頭道:“回疆的事,都壞在參贊辦事領隊各臣手裏,也不止現任這幾個歷任大臣,都不是東西。這回長齡去,倒要叫他細細考察一下子。”振庸道:“本來太不成事體,總要重重辦他一兩個,邊臣才有忌憚,邊務才有起色。從來說戰勝廟堂,皇上這麽一辦,也許張逆的事就此平靖了呢。”宣宗道:“能夠這麽更好。”隨叫振庸擬了一道諭旨:“新疆南路參贊大臣著慶祥調補,長齡著補授伊犁將軍。欽此。”

  長齡瞧見諭旨,猛吃一驚,暗忖:“我在京裏很安逸,誰多嫌我,使促狹排布我出去?”忽門上傳進曹振庸名片,說軍機曹中堂拜。長齡忙著出迎。振庸一見面,就說上許多慶賀的話頭。長齡未便冷淡他,只得跟他地北天南的敷衍去。振庸乘便刺探道:“中堂以上相之尊,出鎮絕域,可知朝廷看重邊地哩。”長齡連聲唯唯。振庸坐了一回,告辭而去。長齡笑向家人道:“伊犁的事情,是曹振庸作成我的。”家人問故,長齡道:“我在軍機處,好多事情礙他的手腳,排去了我,還有誰跟他爭執,自然滿心樂意的獨斷獨行了。他方才何嘗是真心賀我,無非刺探我口氣。我要是稍有怨望,可就吃他的暗算了。”欲知家人如何回答,且聽下回再講。

  第五十三回 張格爾縱橫西域 宣宗帝宵旰深宮

話說長齡告知家人,家人都道:“曹中堂機心也太重,咱們現在不必與他計較。”長齡道:“誰又不傻了,跟他計較什麽,上頭正信他呢。”隨要朝服穿了,入朝謝過恩,擇定出月初三出都。親友們得著此信,忙都備酒餞行。長將軍因邊務倥傯,一概謝絕。此番出都,並不按站而行,擇請訓時光奉有密諭,所以晝夜兼程的趕,不意趕到伊犁。張格爾兵馬,已非常利害,西域四座大城,喀城,英吉爾沙,葉爾羌,和闐,都已失掉。原來慶祥接了南路參贊之任,就叫司員把伯克阿布都拉喚來。這阿布都拉,原是伊犁地方的好回,狡詐百出,偏偏慶樣會相信他!回中事情不論大小,都要詢問他的。當下司員把阿布都拉喚到,見過慶參贊。慶祥就問:“張格爾手下到底有多少人馬?各地回衆可都服他?你總知道的。”阿布都拉道:“回參贊話,張格爾,李格爾,都是好事的人編造出來的。當日霍集占兄弟,大小和卓被巴達克山殲滅之後,他的孫子布拉登又被大軍俘入了京師,和卓子孫早已滅絕盡淨,年深代遠。這會子,哪里又跑出張格爾李格爾來冒充和卓子孫。”慶祥道:“照你講來,是逆回沒有後裔存留了?”阿布都拉應了一聲“是”。慶祥道:“怎麽阿奇木王努斯咨報前任參贊永芹,又說張格爾確是和卓子孫呢?難道阿奇木王知道的倒沒有你詳細麽?”阿布都拉道:“那是阿奇木王的妄報,永參贊的妄信,以誤傳誤,就誤到這會子,參贊再也不要信他。”司員在旁也幫著他講話,慶祥信以爲真,遂不設備。一面修本奏劾阿奇木王努斯妄報逆裔有子之罪。

  劾折拜發得沒有幾日,驚報傳來,說逆回張格爾率領安集延布魯特回衆五千,由開齊山路突至回城,祭拜他祖宗和卓的墳墓。慶祥大驚,慌向左右道:“和卓的墳墓,回子稱做瑪雜,離這裏只有八十多裏。張格爾到了那裏,怕就要來搶城呢。”

  忽報協辦大臣舒爾哈善、領隊大臣烏淩阿求見。慶祥忙叫請會。

  二人進內,舒爾哈善道:“參贊誤信奸回的話,沒有設備。現在張格爾哭祭先塋,很有攻撲喀城之勢。如果有失,上頭責問起來,如何回答呢?”慶祥道:“此事都是阿布都拉一個兒的不是,兄弟閑了總要重重的辦他呢。”烏淩阿介面道:“參贊還要辦他嗎?他這時候怕在瑪雜裏,跟張格爾一塊兒祭拜和卓呢。”慶祥驚道:“怎麽阿布都拉會與張格爾在一塊兒呢?”

  舒爾哈善道:“原來參贊還沒有知道阿布都拉跟張格爾原是聯通一氣的,所以他力稱和卓沒有子孫呢。”慶祥道:“已往的事也不必論了,倒是眼前怎麽想個法兒救急呢。”烏淩阿道:“先發制人,還是咱們先領一支兵,到那裏去搜捕。天可憐見,僥倖打一個勝仗,保得喀城沒事就好了。”慶祥道:“這件事情,少不得總要借重二位了。”舒爾哈善道:“都辦的國家的事,說什麽借重不借重。”慶祥道:“二位要帶多少兵去?”

  烏淩阿笑道:“這裏有幾多人馬呢,都提了去,剩座空城子參贊也難守禦。隨便抽調千幾百名,咱們出仗,倒也不在乎兵多呢。”慶祥無語。

  當下烏、舒兩人,點了一千二百多名兵士,配齊馬匹器械,掌號出發。離了喀城,一直向瑪雜殺去。這瑪雜,就是和卓墳墓,周圍五裏多路,牆垣三重,形勢頗爲險固。兩大臣軍行迅疾,風馳雨驟,只半日就到了。張格爾聞報,就聚集回衆演說道:“我回族弟兄聽了,須知瑪雜不是我和卓一家的私墓,是我們回部全族的聖墳。韃子蠻橫,膽敢侵犯聖墳,可知他們眼裏竟沒有回族了。我們要是不能保護聖墳,我回祖謨罕謨德在天之靈也要赫然震怒呢。回濟有言:斬魔即所以衛道,爲衛道而死者,即得升天。我們弟兄須努力,戰勝固足衛道,戰死亦獲升天。我回族弟兄果皆血戰而死,我知回祖謨罕漠德在天上定然含笑相迎呢。自霍集占減亡之後,韃子虐待吾族,奴使獸畜,幾不視爲人類。我回族深怨積憤之氣,上徹層霄。回祖謨罕謨德照鑒已久,此番開仗,我深信我回祖在天定然呵護,有勝無敗,可斷言也。”潮衆聽了他這一番話,勇憤之氣頓時增起十倍,一個個摩拳擦掌,爭欲平吞韃子,掃盡滿人。正這激昂當兒,舒烏兩大臣恰恰下令攻撲,張格爾率領回衆,開牆沖出,宛如一群猛虎,利害得要不的。遇者輒死當者靡。千二百名旗兵,不過半日工夫,差不多全軍覆沒。舒爾哈善陣亡了,烏淩阿率著十多名殘軍敗卒逃回喀城。慶祥嚇得面如士色。還是烏淩阿有點子主意,獻計盡調各營各卡旗兵到喀城鎮守。慶祥道:“我現在已經沒了主意,營裏頭各事,悉憑老哥調處罷。”烏淩阿道:“公事總要參贊發的,不然,怎麽調的動呢?”

  慶祥道:“老哥自去與老夫子商議罷。”公事發去不多幾日,各路兵馬都已調到。

  此時各城回子都已回應,旬日之間聚衆萬計。張格爾又派人聯約敖罕,請他速派安集延萬人前來接應,要他事成之後,四城子女玉帛,共派公分,還願把喀城割隸給他。回衆見張格爾這麽舉動,都很不解。張格爾道:“苦軍雖衆,鷙悍善戰,總要讓人家一著。西域俗語,回兵百人,不如安集延一人。現在喀城韃子雖然不多,深恐伊犁北路援軍到來,我們就不免要受虧了。”回衆才沒有話講。張格爾行軍倒很謹慎,大隊之前,派有馬隊哨探敵情,不時往來飛報。這日,接到軍報,知道伊犁北路並無援軍,喀城外面,紮有三大營,左是烏淩阿,右是穆克登布,中間大營,是參贊慶祥自守。渾河沿邊,已有敵人哨探小隊。張格爾道:“早知伊犁北路沒有援軍,敖罕那裏也不去聯約了。”

  忽報敖罕率領安集延一萬至。張格爾驚道:“敖罕行軍,何其迅速呢!”自己約了他來,說不得只得排隊出迎。兩雄相見,大談高睨。敖罕倒很披肝露膽;張格爾吞吞吐吐,言語之間很有猜忌的意思。敖罕道:“本汗接到尊處求救的信,連夜點兵趕來,一來是爲替我們回族報仇雪恥,二來就爲尊約公分四城的子女玉帛,並那割隸喀城的事情。”張格爾道:“話呢,原有這麽一句,但是這會子,情勢變遷,可不能再行那個約了。”敖罕愕然問故,張格爾道:“喀城的韃兵,我自揣力量裏還能夠吃的住,伊犁北路又沒有韃兵,可以不必再借重了。”敖罕道:“咱們信奉回教的人,講出的話,如何翻悔得?”張格爾道:“我又沒有立過誓,翻悔一會兒,也不在乎呢!”敖罕怒道:“你要翻悔,盡讓你翻悔,我也沒工夫跟你計較。我現有一萬安集延人馬,你不割給喀城與我,我自己會攻取呢。”

  隨點人馬,把喀城四面圍住,一鼓作氣,盡力攻撲。不意城裏守兵,擡槍弓箭十分利害,攻了三五天,一門都沒有破。忽得軍報,張格爾點兵派將,大有暗襲的樣子。敖罕驚道:“要是這樣,吾軍腹背都受敵了。”遂下密令,但等天黑,三軍一齊退回本部去。這夜初更時分,敖罕率領安集延衆,寨拔齊起,回向本部而去。才行得五七裏,樹林裏一聲鼓響,大隊回兵一擁而出,爲首一將大喊:“敖罕留下首級再回去!”不是別個,正是那修書乞援的張格爾。敖罕大怒,揮兵接戰,安集延雖然鷙悍,無奈歸心如箭,沒暇戰鬥,竟吃了個大敗仗,有二三千名安集延,都降順了張格爾。張格爾收爲親兵,遂還衆攻城。

  也是賊運享通,城裏頭的鉛硝,恰恰爲抵禦安集延用了個傾盡,競被他乘虛而入,連破四大城,烏淩阿、穆克登布,都在渾河地方力戰而死。這都是長齡未到任以前的事情。

  當下長齡就把西域軍情,修本奏知宣宗。宣宗憂悶,密召曹振庸問計。振庸奏道:“陝甘署督楊遇春在軍務上頗有閱曆,倘叫他率事陝甘之衆,馳赴哈密,會同諸軍專事征剿,張逆小醜,或不難一舉撲滅呢。”宣宗道:“楊遇春果然驍勇,白蓮教天理教兩番亂事,多半是他一個兒的功勞。你保他,朕很信的過。”隨下旨,令陝甘總督楊遇春爲欽差大臣,統陝甘只五千星夜馳赴哈密,會諸軍進剿。所遺陝甘總督,即著陝西巡撫鄂山署理。又命布政使盧坤,署理陝西巡撫,馳赴肅州管理糧台事宜。命將出師,經營籌畫,費了好一片心思,依舊沒點子效驗,宜宗很是焦勞。

  這日,退朝入宮,本宮承值內監呈上一大疊章奏,大半都是西域軍報。宣宗皺眉道:“小鰍生大浪,這邊務幾時才了呢!”隨命取過朱硯,隨閱隨批,閱了一整日。吃過晚飯,兀自秉燭批閱,承值的太監敖不住夜,站在兩旁,早一磕一磕的打盹了。宣宗也不去責備他們,獨個兒執著朱筆,一本一本的批閱。

  閱到一本,卻是伊犁將軍長齡請兵的奏本。留心看去,大旨稱“逆酋已踞巢穴,全局蠢動,喀城距阿克蘇二千里,四面回村中多戈壁,斷非伊犁、烏魯木齊六千援軍所能克復。懇恩速發大兵四萬,以一萬五千人分護糧台,二萬五千人進戰,軍事才有把握”等語,搖頭道:“長齡也太不曉事,調這許多兵,每日要多少餉呢?”執筆沈思,滿擬撰幾條方略,指授邊臣,寫了一兩條,看看不很妥,隨又刪改。

  此時壁上挂鐘,鐺然一響,早報子正二刻。一個太監匆匆奔人,奏道:“貴妃娘娘請爺安寢。”宣宗不語。那太監又請一遍,宣宗點點頭。太監退去,一會子又來催請。宣宗皺眉道:“知道了。”那太監道:“天寒夜短,請爺就啓駕吧。怕貴妃娘娘自己來請呢。”道言未了,就聞衣裙悉索之聲,一陣香風,皇貴妃早扶著了兩個宮女走進來了,笑道:“夜深了,爺還在弄什麽呢?”宣宗擱下筆道:“你來做什麽?也應睡覺了呢。”皇貴妃道:“我伺候爺呢,爺不睡,叫我一個兒怎麽睡的穩。”宣宗道:“別來纏我,我還有事呢。”皇貴妃道:“有事明兒不好辦嗎?”宣宗道:“你略等一會子,我擬好這道旨,就同你睡去。”這位皇貴妃原是寵慣了的,自寵怙嬌,憨癡成性,見宣宗辜負春宵,一時性起,便伸出玲瓏玉腕,把那章奏搶取到手,縷縷撕作紙條兒。宣宗嗔怪衆內監爲什麽不來攔阻,嚇得衆內監即頭認罪不已。次日,下一道手詔,把皇貴妃遣出宮完結。後人事詠史詩道:

  捧硯調朱玉漏遲,御前裂帛太憨癡。

  才人一別披香殿,明月羊車系夢思。

  皇貴媳因罪廢黜,宣宗隨到綺春園奏知皇太后。皇太后道:“頤齡的女孩子鈕桔祿氏,我看倒很出息,可就把她升了吧。”宣宗領旨。原來這鈕枯祿氏,是承恩公頤齡之女,蕙心蘭質,敏妙異常。小時光,頤齡在蘇州做官,蘇州風俗,閨中清玩,盛行的是拼七巧板兒。鈕妃冰雪聰明,獨標新制,做成幾方小木片兒,拼出“六合同春”四個字,貢進宮去,以爲妃嬪們新年玩具。後人有詩詠道:

蕙質蘭心並世無,垂髫曾記住姑蘇。

  譜成六合同春字,絕勝璿璣織錦圖。

  鈕妃承恩,封爲皇貴妃之後,聖眷隆重。不多幾年,就下恩旨,命她總攝六宮事務,這都是後話。

  卻說宣宗瞧了長齡請兵之奏,被皇貴妃擾亂文思,不能親擬方略,遂召軍機集議。決議命山東巡撫武隆阿率領吉林、黑龍江馬隊三千人出差助剿,特授長齡爲揚威將軍專理軍務,又命將軍德英阿爲伊犁將軍。曹振庸道:“歷朝興辦軍務,糧台一差弊病最多。象乾隆時候,開拓新疆,軍費一項,不知費掉幾多呢。”宣宗道:“現在的庫款,哪里比的上乾隆時候,還要這麽大刀闊斧的花,我可吃不住呢。”隨命振庸草了一道上諭,道:乾隆間創拓新疆,故用出征外域之例。嘉慶初川陝楚軍需,未定章程,故多糜費。今回疆隸版圖六十餘年,城堡台站悉同內地,不得復籍詞險遠,其令總理糧餉大臣定則例、繪圖說、備稽核。欽此。

  又令戶部呈進西域地圖,檢查運糧進兵各路。宣宗道:“不明地勢,舉措無一不是錯誤。你看肅州的嘉谷關,離距阿克蘇有五千多裏路程,現在只在哈密設一處總糧台,如何管的周全?”曹振庸道:“皇上明見萬里,所諭洞中機竅。現在烏魯木齊的屯糧,伊犁採買的現糧,他們轉運都由阿克蘇省內地走的呢。就是軍械火藥等,一切由內地運出去的東西,也都改由烏魯木齊北路,越過冰嶺,轉入阿克蘇的。比了吐魯番庫南路的水草,要便利多呢。”宣宗道:“既是這樣,就明降諭旨,准其增設台站,別再偷偷摸摸了。”曹振庸道:“軍興最難籌餉,臣瞧視地圖,見新疆地方銅山頗多,何不採取赤銅,鑄造普爾錢,以濟軍用?再那伊犁烏裏雅蘇台地方的孳生牧廠,這幾年來,孳生的駝牛馬數也不少,咱們從沒有用過,現在西域用兵,這駝牛馬都是很合用的東西,何不提選它個幾萬?”宣宗大喜道:“還是你能夠替我想想法子。”隨命繕旨發出,又叫他繕了幾條用兵方略,一併發出。自這兩道旨意發去之後,請餉的章奏,便不似從前那麽緊急了。無奈宣宗平亂之心比什麽還殷切,一個月總有三五道諭旨發往西域催促。西域軍報雖也絡繹不絕,所報軍情卻總是勝敗無常,利害不一。宣宗道:“軍事沒有起色,大致都爲刑賞不明之故。”隨飭長齡查察曆任回疆參贊辦事領隊各臣,其有貪淫肆虐,劣迹著者,生的拘捕下獄,死的追奪恤典。於是斌靜、色普征、額巴彥圖等盡都獲罪。一日,太監送進西域奏報,拆開瞧時,不過是改變方略的舉動,大旨稱說:“前奉詔令,大兵分奇正二路,以正兵由中路台站進,而奇兵由烏什草地繞出喀城,斷其竄遁。惟是烏什卡倫之外,直抵葉爾羌,山溝險狹,戈壁數百里,所經布魯特部落,半爲賊煽,未可孤軍深入,且官兵留防阿克蘇四千,烏什四千,庫車五百,並未到之延綏西川兵五千外,其進剿之步騎共止二萬二千。如兩路分進,相去二十餘站,聲息不通,且喀城蜂屯醜衆,不下數十萬,衆煦漂山,非大兵全力中路,直搗喀城,反正爲奇,難期萬全無失。惟喀城邊接外夷凡一十七卡,恐賊子因敗循人,已潛諭黑回赴喀約衆邀集。是否有當,伏祈訓示遵行”等語,宣宗瞧畢,甚爲欣慰。

  恰值曹振庸人見,問道:“聖容喜悅,西域諒有捷報到呢。”宣宗道:“長齡能這麽因時制宜,蕩平的日子諒總不遠了。”振庸道:“長齡以上相之尊,將數萬之衆,蕩此小丑,萬料不到他曠日持久到這樣地步。”宣宗道:“你這麽短他,調你回疆去,總比他好多了。”振庸碰頭道:“臣因望治過切,不覺言之過當,遭遇聖明罔識忌諱。”宣宗道:“誰又怪你呢,不過朕心裏才快活點子,你倒又來招朕,你自己忖去,該不該呢?”振庸叩頭謝過,又講了幾句別的,方才退出。

  回到私第,向妻子道:“我做了這許多年的官,碰釘子還是頭回兒呢。”他妻子道:“上頭正不高興,老爺撞上去,自然要碰釘子了。”振庸道:“上頭倒很喜歡呢。”隨把方才的事,說了一遍。他妻子道:“得放手處且放手,得饒人處且饒人。老爺也犯不著跟他作死冤家呢。”振庸道:“我是很隨和的。”一語未了,門上投進那彥成名片。振庸詫道:“他幾時進京的呢?怎麽我一點兒沒有知道?”他妻子問“是誰?”

  振庸道:“直隸總督那彥成。”隨要衣帽穿了,急匆匆出去會客。足有頓飯時候,才喜容滿面的進來。他妻子問道:“老爺何事喜歡?”振庸道:“你道老那來爲什麽事?”他妻子道:“我如何知道?”振庸道:“他要謀西域的軍功呢。”他妻子道:“敢是托老爺保他麽?”振庸道:“老那又要謀軍功,又是怕打仗,跟我商量,最好等候長齡把十成事情辦好九成,得有機會,他去接手辦理善後。你道他這個人,心計利害不利害?”說著,一個家人急急奔人,報說“宮中有變”。振庸大驚,欲知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五十四回 河清海晏乍慶升平 美雨歐風傳來警信

話說曹振庸聽說宮中有變,大驚失色。他妻子道:“老爺也應問個明白呢”。一句提醒了振庸,忙問家人道:“皇上沒有事吧?”家人道:“沒有事。”振庸道:“皇上沒有事就好了。”隨問家人:“你哪里來的消息?”家人道:“內庭侍衛王老爺家人講的話呢。”振庸道:“想總是逆回派遣刺客入宮行刺了?”家人道:“倒不是行刺呢,王老爺家人說,他家老爺昨晚恰輪著班兒,在內庭值班,已經三鼓時光,乾清宮太監急出宣召,說有要事。王老爺不敢怠慢,跟隨人富,見聖上面色青黃,氣的不成個樣子。一見王老爺,扔給他一柄寶刀,手指一個太監道:‘你跟他去斬一個腦袋來,速去速回,不得有誤’。王老爺又不敢問,跟隨了那太監,到一所富裏。那太監向床上指道:‘就把此女快快斬了!’王老爺揭開帳子一瞧,見一個美人兒,側身臥著,宛如春睡海棠,嬌豔得莫可言喻。

  粉氣脂香,撲人眉宇,心裏委實不忍。上命差遣,沒奈何,只得硬頭皮,舉起寶刀,只一砍,血花飛舞,早已香消玉散。提著美人頭,回乾清清宮復命。”振庸道:“這又爲什麽呢?”

  曹太太聽了,也不勝詫怪。後人有詩詠道:

中使傳宣急召蝦,乾清宮畔月籠紗,

龍顔一怒娥眉死,御劍封還帶血花。

  振庸次日上朝,潛心窺察,見宣宗談笑自如,並沒露有忿怒樣子,心下納罕。奏對了幾件沒要緊的事,才待退出,外面送進一封奏報,是回疆遞來的。宣宗道:“你等等,瞧他報的是什麽事情。”振庸遵旨,拆開瞧時,見是長齡、武隆阿、楊遇春會銜奏的,頭上幾個字是奏爲大軍克復喀城,服獲回酋事,隨留心瞧下去。只見上寫道:臣等於二月初六日出師,十四日,至巴爾楚庫台。該處爲喀葉兩城分道處,留兵三千,以防南路繞襲之賊。二十二日,至大河拐,我軍深入半月,未遇一賊,而糧已垂盡,日食疲駝贏馬,惟恐賊堅壁清野,不戰而困我,爭望殺賊因糧。是夜,始敗其襲營之賊三千,次日,賊決河灌道,多掘溝坎,我師戈壁中轉得水以濟士馬。午抵洋阿巴特,沙漠平曠,賊二萬據橫岡五六裏。臣等會商,分兵三路進攻,臣長齡、臣遇春將中軍,臣武隆阿將左軍,臣楊芳將右軍,三路進攻,賊據岡下,壓者再,大兵分路奪岡。賊披靡,半遁回莊,半西竄。官軍分路擒斬其半,盡得牲畜糗糧濟師,士氣百倍。二十五日,至沙布都爾回城,多葦湖樹林,賊數萬,臨渠橫列,決水成沮淤,騎難馳騁。乙後林中,各有伏賊,難繞襲。我軍乃先令步卒冒險越渠,短兵鏖戰,復魔騎兵繞左右淺渠橫截入陣,適賊營火藥自轟,我軍乘之,射殪賊帥,奪旗鼓,衆始潰敚追逾渾水河三十余裏,擒斬萬計。復分敗林中伏賊,及河橋援應之賊。臣等見河北左山右水,路狹箐深,恐有伏,乃議留兵扼橋,而循河南上。二十七日賊敷萬據河。瓦巴特回城,依岡背河,官軍未至五十裏,見牛羊蔽野,又逆賊探騎數百,見官軍反卻。臣等恐賊誘也,嚴令勿掠亦勿追,距賊營十裏而止。夜遣吉林勁騎各五百,分探左右,間道繞出賊後。次日,壓賊壘,我軍川陝步兵居中,騎兵張左右翼進。賊佯退欲誘我兵登岡而反襲我,我兵槍炮叠前,而藤牌兵虎衣躍入。賊馬驚,陣亂,岡後伏賊援應死戰,而我千騎已繞出回堡後,突擊其背,賊大潰,斬擒各半,復殪安集延二帥。追至洋達瑪河,距喀城八十裏。次日,整隊至渾河北岸,距喀城十餘裏。賊率其衆十余萬背城一戰,阻河列陣,亙二十餘裏。築橫壘蔽之,穴壘列銃鼓角震天,勢張甚。臣等復遣死士數百,夜擾其營,歡囂達旦。夜二鼓,西南風起,撼木揚沙,大霧晦,臣等熟商,霧晦中賊不辨我多少,又不虞我即渡,時不可失,乃遣索倫千騎繞趨下游牽賊勢,臣遇春率親兵驟渡上游據上風。前鋒先扛炮轟賊,炮勢與風沙勢相並,若百十萬兵摧壓驟至,賊陣大亂。拂曉,我兵盡渡,風止霧霽,乘勢沖入賊陣,賊土崩,橐舄遍地。乘勝進攻,先據漢城,次破回城,生擒張逆甥侄及安集延僞帥推立汗薩本汗並從逆伯克等,先後殺賊無算,生擒四千餘人。惟逆首張格爾奔竄出卡,未獲邀捕。謹將戰勝情形具折,由六百里加緊馳奏。

  宣宗搖頭道:“命將出師,原期殲除元惡,乃致臨巢兔脫,長齡等太不曉事。前功盡棄,後患堪虞。”隨向振庸道:“你看如何處置?”振庸道:“論他殺賊之功,似乎宜賞,還祈皇上天恩。”宣宗道:“殺賊功微,縱寇罪大,功罪萬難相抵。”隨下旨,長齡奪去紫疆,楊遇春、武隆阿奪去太子太保、太子少保銜,仍著勒限捕獲。並諭回部各酋,有擒獻張格爾者, 爵郡王,金十萬。這兩道聖旨去後,不過一月光景,回疆捷報絡繹不絕。知道武隆阿臥病喀城,楊遇春督師前進,三月初五日,復英吉沙,十六日,復葉爾羌復和闐,出屯色勒庫,擬掩捕張格爾。宣宗心始稍慰。

  一日,長齡來一奏本,宣宗瞧過,怒形於色。廷臣見了,盡都震恐。宣宗道:“不意長齡老悖昏謬,竟到這麽地步!”

  隨命軍機擬旨,把長齡、武隆阿革職留任。軍機大臣不知底裏,還都替他求恩。宣宗擲下奏本道:“你們自去瞧閱,該革不該革?”軍機大臣拾起瞧時,大旨稱:“愚回崇信和卓,猶西番崇信達賴喇嘛,已成不可移之錮習。即使張逆就擒,尚有其兄弟之子在浩罕,終留後患,勢難以八千留防之兵,制百萬犬羊之衆。若分封伯克,令其自守,則如伊薩克玉素普等助順官兵,均非白回所心服之人,惟有赦故回酋回羅尼都之子阿布都裏,乾隆中羈住京師者,令師總轄西四城,庶可以服內夷,制外患”等語。末附武隆阿一片,主張的與長齡差不多,有“西四城環逼外夷,處處受敵,地不足守人不足臣”等話。衆軍機面面相覰,一聲兒不言語。宣宗道:“他們要聯棄地縱寇,他們果然做好人兒,國家卻平添出無窮禍患來,昏謬已極。”曹振庸道:“最好另派一個大臣去幫辦,才可免去誤會。”宣宗道:“那也好,派誰去呢?”振庸道:“那彥成還妥當嗎?”宣宗點點頭,隨下旨命那彥成爲欽差大臣,前往回疆幫辦善後。

  從此,朝朝晚晚,盼望好消息。一晚,天已三鼓,忽有飛騎投送捷報到軍機處,卻是長齡、楊芳用計誘獲逆酋張格爾的事。此時軍機章京都已散去,只有一個老章京,還在那裏打盹兒。接到軍報,知道是緊急事情,趕忙送進宮去。宣宗大喜,傳旨報捷的人,賞他一個三品銜,並賞戴花翎。次日下詔,封長齡二等威勇公,楊芳三等果勇侯,都賞戴雙眼孔雀翎,將士胡超以下都有賞齎,並實授楊遇春爲陝甘總督。於是積年巨寇,一旦蕩平。恭上皇太后徽號,勒碑太學。大軍凱旋,郊勞受俘,悉如典禮。滿廷臣工,頌德歌功,好一派承平景象。

  宣宗自回亂平靖後,河清海晏,一竟很太平。雖趙金寵、李沅發先後稱叛,不過如電光石火,一撲即滅,於大局上並無關礙。道光十一年六月九日,皇貴妃鈕枯祿氏生了一位皇子,宣宗奏明皇太后,就冊立鈕枯祿氏爲皇后,新皇子賜名叫奕濘。

  這鈕皇后聰明和氣,宣宗跟她很是恩愛。就闔宮妃嬪太監人等,也沒一個不和她合的來。只是皇太后待到她,不知怎樣,終是不大合適。因此,婆媳之間,明面上雖還沒有什麽,內裏卻早存了個心了。兩宮嬪監見上頭這樣,便各討各的好,各圖各的寵,就不免互相刺探,互造流言,因此誹語流言佈滿了宮闈內外。流言愈多,感情愈惡,漸漸有不兩立的勢了。這一日,是皇后的千秋,皇太后特派太監賜了一瓶酒來。皇后謝恩飲訖,不知怎樣,竟就崩了。宣宗萬分哀悼,又不敢怎樣。特下思旨,賜諡孝全,後人有詩詠道:

如意多因少小憐,蟻杯鳩毒兆當筵。

  溫成貴寵傷盤水,天語親褒有孝全。

  卻說中國自古迄今,邊外各邦,開戰講和,恁你擾得煙雲繚繞,都不過是匈奴、鮮卑、回紇、女真、河套等幾個邦族,擾來擾去,總不脫長城內外一帶地方。那幾邦兵力雖盛,比較起聲明文物來,就要差多了。所以無論擾得怎麽樣,咱們天朝大國的頭銜,是擾不掉的。不意歐風美雨卷地東來,掀簸激蕩,竟把我們四千多年世襲的老頭銜,沖得雲消霧散。看官,你道這一番話,從哪里說起?原來道光十九年,這一年,正因寰宇升平,四方無事,宣宗跟幾個儒臣,在上書房裏講求文學。忽東南疆吏告警奏摺雪片似的來,報說英人入寇。宣宗大驚,急召軍機大臣問計。這英吉利,是歐羅巴列邦中之一國。歐羅巴洲與中國,遠隔重洋,自古不通聞問。不過東漢時候,大秦國曾遣使一貢。范蔚宗作史,特列大秦一傳。據說就是現在的意大利,從前的羅馬。其實羅馬人腦筋裏,從沒知道大秦兩個字,猶之歐洲人稱我們做支那,我們也沒有知道呢。大秦一邦,究在何方,中國人從沒有知道過。《後漢書》只說它是海西國,《晉書》只說它在西海之西,《魏書》上才說從條支西渡海曲一萬里。方隅可紀,不過如此。

  明朝永樂時候,三保太監七下西洋,才到紅海東岸下碇,與歐羅巴洲只一海相隔。正德年間,法蘭西踞了孟刺加地方,遣使來貢方物。後來乘倭寇之亂,縱橫海上,占踞了廈門。荷蘭葡萄牙諸國,相繼並至,中國人還都在夢裏呢。直到萬曆年間,義大利人利瑪竇、艾儒略從海外到中國,與朝士徐光啓等相交爲友,艾儒略撰一部書,名叫《職方外紀》,盛稱歐羅巴洲土地之廣博,形勢之險要,物産之豐盈;洲中列國七十餘,著名大國十有一邦,法蘭西、義大利、荷蘭、英吉利、葡萄牙、西班牙、俄羅斯都在裏頭。中國人才知中國而外,復有如許世界。

  其實臥榻之旁,早被他人鼾睡多時了。查考明史,歐洲列邦跟我國通商最早者,首推法蘭西。南洋孟喇加地方,被法人佔據後,遵海而東,遍曆澳門、粵東各地,遂於正德十三年,遣使來貢方物,請封詔。武宗賞了他銀兩,遣他回去。其人久留不去,夤緣鎮守中貴得許人京。武宗南巡,其使火者亞三因江彬得侍帝左右,帝時學其語以爲戲。御史邱道垄何鼇連章參劾,都奈何他不得。從駕還京,住在會同館,見了提督主事梁焯,不肯屈膝,焯大怒。江彬詬道:“他嘗與天子嬉戲,肯跪汝小官嗎?”明年武宗崩,亞三下吏,自言本是華人,爲法人所使,乃伏法,絕其朝貢。是年七月,又攜土物求市,守臣請抽稅如故事,詔不許。嘉慶二年,遂犯新會之西草灣,官兵追捕,生擒二十四人,斬首三十五級,獲其二舟並火炮等物,副使汪鉉進之於朝,即所謂佛郎機大炮者也。後來廣江巡撫林富上言,粵中公私諸費,多資商稅,洋舶不至,公私皆窘,因言許法蘭西互市有四利,部議准行。於是法人又得人香山澳爲市,得寸進尺,漸漸侵入濠鏡地界,築室建城,雄踞海畔,戍兵列炮,儼若敵國。濠鏡在香山縣南虎跳門外,先是暹邏占城、爪哇琉球、浡泥諸國互市,都在廣州設市,歸舶司管轄。正德中移于高州之電白縣。嘉靖十四年,指揮使黃慶納了賄,請於上官移在濠鏡,年納稅金二萬。法蘭西混了進來,大興土木,高棟飛簷,櫛比相望。閩粵商人趨之若騖。萬曆中破滅呂宋,盡擅閩粵海上之利,勢益熾昌,又于隔水青洲山,建築天主寺,高至七八丈,宏敝奇閟,非中國所有。知縣張大猶,請毀其高塘,究竟沒有辦到。自法人占入濠鏡而後,各邦聞風興起,葡萄牙遂以嘉靖年至,荷蘭遂以萬曆年至。萬曆三十五年,番禺舉人盧廷龍人都上書,請盡逐澳中洋商,出居浪自外洋。當事不能用。其後粵督何土晉,派兵悉隳澳中城台,洋商始稍稍有所顧忌。

  此時明廷因法人屢窺邊境,增兵戍守澳門。法人畏逼,不敢久留,於是昔時兔窟之營,竟被葡萄牙發其筍而剪其綹矣。

  葡萄牙初到中國,只在舟山、寧波、泉州等幾處地方往來貿易,嘉靖三十年始到澳門。現在見法人畏逼徙去,得著了機會,如何肯放手。遂納賄澳中官吏,甘願每年獻上五百金,租居濠鏡市廛。中國官吏有了銀子,什麽事辦不到?!自然是謹遵台命。

  於是鵲巢鳩佔,葡人遂扶老攜幼結隊成群而至。不過兩年光景,計點門戶,已有四百二十有餘,丁口已有三千四百有餘。孳育蕃息,月長年增,大有久居不去之勢。喧賓奪主,弄得法蘭西人自去自來,倒變了梁間春燕。誰料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。葡萄牙人才得安居樂業,荷蘭人早揚帆駕炮的前來爭奪。此時歐洲各邦中,荷蘭也是個強國,攻法蘭西,攻西班牙,連戰皆勝,遂由五印度奪葡萄牙市埠,揚帆人南洋,奪取馬六甲地。萬曆二十九年,駕大艦,攜巨炮,直薄呂宋。呂宋人悉力抵拒,攻不能克,轉舵薄香山澳,濠鏡大震。葡人於是築炮臺,造火器,籌備守禦,並派人到粵中告急,請官兵策應。自稱替天朝守海門,固週邊,其實都是爲他自己呢。荷蘭人求通貢市,當道不敢奏聞,只召其首領人城,羈縻之而已。荷蘭人見沒有法想,啓碇揚帆,到福建之漳州,直抵彭湖嶼,伐木築舍;又侵入台灣,築室耕田,久留不去。屢遣人要求互市,當道不許。荷人怨恨,乃掠漁船六百艘至澎湖,驅土人搬運木石,築造城塘,一面分兵入犯廈門。濱海郡邑,盡都戒嚴,明廷大發兵征剿,連破其衆。荷人大窘,求懇緩兵,容他運米人舟,立即退去。

  明將允許,遂得揚帆出湖,猶留其渠帥高文律等十二人,據高樓自守。被明將攻破高樓,悉數擒獲,獻俘於朝,澎湖之警遂息。然而臺灣墳土,依舊被他佔據著呢。當荷蘭警信緊急時候,濠鏡葡商托言成守防荷,請兵請餉請木石,文書往反,雪片相似。一面督衆築城,晝夜興工,日建百丈。海道副使徐如珂遣中軍領兵成澳,向葡人道:“垣墉不毀,我知道你們人少力弱之故,現在我們特來幫助你。”隨即動手,不過兩日工夫,糞除殆盡,葡人相顧歎嗟,從此也稍有戒心了。

  萬曆九年,義大利人利瑪竇,自彼國泛舟九萬里至粵。二十九年,始至京師,與中朝士大夫相交爲友。始言世界共有五大洲,亞細亞洲百余國,而中國居其一;歐羅巴七十余國,而義大利居其一。中國人聞所未聞,都不很相信。因利瑪竇來自海外,又是洋人,所以稱他的話,叫做海外洋談。傳流至今,每遇荒誕不經之說,都稱做海外洋談,就是這個緣故。利瑪竇又稱歐洲各邦,都崇奉天主教。漢哀帝元壽二年,庚申,室女誕耶酥於猶太,在世三十三年,宣揚教化,人生大事,首在敬天。愛追尋初祖,上溯鴻蒙,判十字以定四方,合氣水火土四行之精,肇生萬物。天外無神,故無偶像無祈禱,凡立廟設位,陳牲酒,施鼓樂,讚頌神名者,皆外道也。耶酥以天爲父,自稱神子,厭世上仙,代衆生受苦以救萬世。這種精奧奇秘的話,大學士徐光啓等,倒都很肯相信。恰值鄭世子朱載堉、金事邢雲路奏請修改曆法,徐光啓遂把利瑪竇薦入欽天監修曆。於是陽瑪諾、龐迪我、熊三拔、鄧玉函、畢方濟、艾儒略、龍華民、南懷仁、湯若望諸人,接踵皆至,皆言新法,皆助修曆。歐人在華之勢,頓時大振。內中只英吉利國,到崇禎十年才來中國。

  萬曆二十四年,英女主登位,欲與中國修好,曾遣三船具書幣航海而東,不意行至中途,遇著了颶風,船貨盡都漂沒,所以來的獨後。英船抵澳門,葡人大動醋心,在大府跟前說上好些壞話,大府不合聽信,就釀出個小小風潮來。俗知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
第五十五回 著偉論儒士挽狂瀾 弄小巧大臣窘番使

話說廣東大府,信了葡人的話,下令發兵開炮,驅逐英船,英人憤甚,乘潮揚帆,徑逼炮臺,鳴槍拒鬥。岸上百姓,呼噪跳躍,助官兵聲勢,磚片石塊,抛擲如雨。究竟手腕的力量,敵不過火器,英人一湧登岸。守炮臺官兵虧得眼明手快,拔腳飛奔,沒有受著虧。可憐那班呆笨的百姓,中彈跌倒,倒傷掉了五七個。英人奪占了炮臺,四出騷掠,把附近官衙,一把火燒光,又掠取商艇小艇。大府怕啓邊釁,被朝廷責問,再派人到英船慰諭。英船長道:“咱們來此,本非尋釁,不過要跟各國一般,得在澳門、濠鏡通商互市罷了。”隨又獻了許多禮物。

  大府應允,英商遂繳出炮臺,鬻貨而歸。然而明朝人不知他是英吉利,只混稱紅毛人呢。

  清兵人京,明臣盡都投降,洋人南懷仁在欽天監助修曆法,也隨班迎降。攝政王多爾袞,諭令原職辦事。順治二年,湯若望再至京師,上書言新法,並進西洋儀器,得旨令與南懷仁同入欽天監,依西法造曆書頒行各直剩不料這時候,偏有一個不識時務的硬漢,起來跟他們作對。此人姓楊,名光先,安徽新安衛人,於疇人之學,很有心得。這年,見新曆本面上,刊有“依西洋新法”五個字,心裏很不爲然,遂上書禮科,言春秋大一統,曆書面上不應刊有西洋字樣。禮科官員也沒工夫替他代奏。康熙三年,新曆頒行,竟被光先捉住一個破綻,遂在禮部衙門,告了一狀,摘其推算本年十二月戊午朔日食交會之誤,奉旨交吏部會審。於是湯若望等一班西洋曆家,盡都黜掉,特授楊光先爲監副,隨轉升爲監正。光先自知但明推步之理,不明推步之數,辭了五回的官,都沒有允准。康熙六年的曆本,是楊光先推排的。一報還一報,也被洋人捉了個破綻去,告到當官,爲的是推錯了一個閏月。楊光先推的是八年十二月當置閏月,南懷仁、湯若望告的是,雨水系正月節氣,閏了十二月,二十九日值雨水,即爲九年之正月不當閏,置閏應在明年二月。

  欽天監大臣照實奏聞,奉旨下光先於獄,擬出罪名,是監候斬,減輕一等,充發黑龍江。清聖祖待到西洋人,恩遇非常優渥。

  三藩之變,召見南懷仁於養心殿,命依水法造炮,以備邊用。

  又因明季以來,曆法疏舛,於是薈萃中西之同異,取其借根方對數,及以量代算之法,御製成兩種書籍,一種叫《數理精蘊》,一種叫《曆象考成》,南、湯兩人,都同預編纂之列。把個楊光先活要氣死。於是奮筆著書,把西法西教,批得一文都不值,其書名叫《不得已書》,大旨稱說:自利瑪竇入中國以來,其徒黨皆借曆法以陰行其教於中土,今開堂京師宣武門外及各省,凡三十窟穴。而廣東之香山澳盈數萬人,盤踞其間成一大都會,以暗地送往迎來,而棋布黨羽於大清十三省要害之地。其意欲何爲乎?大清國臥榻之旁,豈客若輩鼾睡!光先之愚見,寧可使中國無好曆法,不可使中國有西洋人。徐光啓以曆法薦利瑪竇等於朝,以數萬里不朝貢之人,來而弗稽其所從來,去而弗究其所從去,行不監押之,止不關防之,十三省之山川形勢,兵馬錢糧,靡不收歸圖籍而莫之禁。古今有此玩待外國人之政否?世或以其制器精奇而喜之,或以其不昏不宦而重之,不知其儀器精者,兵械亦精,適足爲我隱患也。不昏不宦者,其志不在小,乃在謗吾民而去之。如圖日本取呂宋之已事可鑒也。詩曰:“相彼雨雪,先集爲霰”;傳曰:“鷹化爲鳩,君子猶惡其眼。”今者海氛未靖,譏察當嚴。揖盜開門,後患宜毖。寧使今日詈予爲妒口,毋使異日神予爲前知。是則中國之厚幸也。

  楊光先雖然這麽大聲疾呼,人微言卑,誰肯信他呢。

  南湯諸人,既然得寵,遂請得聖祖特旨,西洋人在京師的,准許自行其教,惟不准傳教於中國。自獲著這道護符之後,開堂講道,被勸入教的,累百盈千。聖旨上雖沒有允准,地方官誰願多事?康熙九年,義大利王遣使人貢。十七年,召見於太和殿,宴齎遣歸。

  此時西人到中國的,只有兩種,一種是傳教的,一種是通商的,執業雖然不同,行派卻是差不多,堅忍精毅,懲你迅雷暴雨,駭浪驚風,千挫百折,他終是談笑自如,行無所事。工夫用得深,鐵杖可磨針,自然被他入聖超凡,嘗到了素願才罷。

  別說傳教的義大利人,就是那通商的荷蘭人,趕到中國,法葡兩邦祖鞭先著濠鏡澳門,已沒有他插足的地方,竟會轉旆東征,奪占臺灣一島。風雲不測,禍福無門,順治十六年,明朝的遺臣朱成功大舉征清,吃了個大敗仗,回轉來竟把旅台荷人通通趕掉,把臺灣奪了去。做一個立命安身所在。這時光荷蘭人苦得立錐之地都沒有了,削尖了頭鑽,竟被他鑽出一條路子來,趕到廣東,懇求撫台代奏,願備外藩修職貢。康熙十三年,遣使齎表到京,聖祖優詔褒答,部議五年一貢,貢道由廣東人,詔改八年一貢,以示柔遠。清兵征臺灣,荷蘭人又率舟師助戰,百計千謀,無非爲通商地步。臺灣平靖,海禁大開,澳門、漳州、寧波、雲臺山,都設立了榷關,特准荷蘭商船載貨通商,於是荷蘭遂得與葡萄牙並駕齊驅了。

  好夢不長,盛筵易散。世宗登了位,歐洲人又狠狠經了一番挫折。世宗生性猜忌,對於至親的骨肉,至順的臣民,尚都不很相信,何況那異俗殊教的歐洲人!即位之初,就下嚴旨,把內地歐人悉押送澳門安置;所有教堂,都改作公廨;又限止澳門洋人,只准住三十名,溢了額,即迫令隨船回國。只北京那所教堂,爲是聖祖特旨准立的,沒有撤掉。高宗繼述父德,傳教禁令依舊沒有放鬆。所有西洋傳教人犯,悉擬永遠監禁之罪。直到乾隆五十年十月,才下了一道恩旨道:前因西洋巴亞裏央等,私入內地傳教,經湖廣省究出各省傳教之犯,業據刑部審擬監禁。第思此等人犯,不過意在傳教,尚無別項不法情事。且究系外洋,不請國法,永禁囹圄,情殊可憫。俱著加恩釋放,交京城教堂安分居祝如情願回洋者,著該部派司員押送回粵,以示柔遠至意。欽此。

  傳教的雖然蒙了帝德,通商的尚未沐著皇恩。英吉利國見葡荷兩邦在中國的商務,日興月盛,隨也揚帆載貨而至。英商初意拼著資本,跟葡荷商人很很鬥一鬥。無如澳門定例,只有葡商輸船鈔不輸貨稅,其餘各國都是船貨並稅的。稅重利徽,不能爭鬥。要自己另辟一個碼頭,看對了舟山地方,跟官府商量,官府又不肯答應。英人苦得沒法可想,回國哭訴國王。國王於是特派專使馬甘尼到北京,來請通商傳教,並請援俄羅斯往例,得在京師寄祝高宗下敕諭一道,其辭道:爾國留人在京,言語不通,衣服殊制,無地可以置。若必似來京當差之西洋人,令其一體改易服色,則天朝從不肯強人以所難。至於爾國所奉之教,原系西洋各國向奉之教,天朝自開闢以來,聖帝明王,垂教創法,四方億兆,率由有索,不敢惑於異說。即在京當差之西洋人等,居住在堂,亦不准與中國民人交結,妄行傳教,所請尤不可行。欽此。

  高宗雖沒有允准,爲是遠人向慕,誠款可嘉,特命重臣伴送英使馬甘尼由內地經歷直隸、山東、江蘇、安徽、浙江、福建至粵東,放洋回國。乾隆六十年,英人復具書幣,由四班公司大班轉呈粵撫,代爲陳奏,詞極恭順。高宗簽以優詔,英人一遣專使,兩具書幣,無非欲自立碼頭,特開商埠。奈中朝敕渝,只准循行舊例,不許另設新條,英人到此,也只好堅心忍耐,靜候機會而已。

  嘉慶七年,忽駛兵船六艘,停泊雞頸洋,大有窺伺澳門之意。托言知法人欲取澳門,特派兵船代爲戍守。葡人告知大府,大府派人到英船宣諭,不得逞志而去。十三年,英將度路利又率兵船從安南駛至,聲言法蘭西已取小呂宋,順道將襲澳門,咱們特來助你守禦。兩廣總督吳熊光、廣東巡撫孫玉庭忙飭洋商傳諭英人道:“澳門非葡萄牙所有,乃我大清土地也。法人焉敢侵軼,就算果有其事,中國有邊警,中國自能抵禦,也不勞你們成兵。”圖路利並不答話,督兵登岸,占踞了市樓,嚇得澳門商民罷市奔竄。督撫聞變,援照違抗封艙之案,立刻調兵守禦。圖路利見封了艙,遂率兵船三艘,闖入虎門,進泊黃埔,改乘了舢板船直趨會城,聲言將劫十三洋行,以修逋怨。

  這時光,省河裏虧有著個碣石鎮總兵黃飛鵬飛炮拒敵,轟斃英兵一人,轟傷三人,英人才退了去。然而澳門洋館,依舊被他據守著呢。四班公司大班喇佛恃著兵勢,百般的要索,一要算清歷年商欠,二因封艙停市,要把所辦茶葉,淨數退回。中國官府置之不理。喇大班正苦不得下臺,巧巧本國第二班公司船恰又開到。公司船主聽得封艙事情,埋怨喇佛道:“犯中國而罷市,就占了澳門有什麽用呢?”此時各國商人也因停了互市,怨謗沸騰。於是圖路利轉向葡人,索償兵費洋銀六十萬。

  葡人畏他兵勢,一口答應,英人才具狀歸誠,請照舊通市。粵中大吏意在弭釁,許他兵退開艙,圖路利遂啓碇出洋而去。仁宗聞之,以吳熊光畏葸示弱,下旨革職。

  二十一年,英王復遣使臣分人粵東、京師。到粵東的名叫加拉威禮,到京師的是一正一副,正使叫羅爾美,副使馬禮遜。

  加拉威禮一到粵東,就爭論謁見儀注。因爲舊制,貢使見制台將軍,都要免冠俯伏,大吏高坐,堂皇坦受不辭。加拉威禮不肯行這個儀注,恰值制台蔣公進京陛見去了,護督董教增是個利氣人兒,准許英使免行拜伏,只行免冠致敬的儀注,制台也起立相受。羅爾美、馬禮遜到了天津,也蒙清仁宗十分優待,特派戶部尚書和世泰前往天津宣恩賜宴。宴罷時候,和尚書告知英使,中朝體制,謝宴須行跪拜儀注。英使道:“敝國崇奉基督,從沒有跪拜之禮。就是臣民覲見君主,也只免冠鞠躬。貴大臣鈞諭,敝使實難從命。”和尚書道:“這可難了,中朝體制,難道爲了你們就改掉不成?本朝應符受命,光宅萬方,聲教所迄,無論異方殊俗。如蒙古、西藏、新疆各地,靡不臣服恐後,就遠如安南、緬甸、暹邏、廓爾喀各邦,也都受封朝貢,遵奉正朔。乾隆二十八年,爾國使臣入覲,也是遵依中朝體制的。你這會子,怎麽可以獨自改變呢?”英使執意不從。

  和尚書見無理可喻,隨與從人等計議,要想一個法子把英使窘辱一場。就有人獻計道:“英使入覲,總是貢單貢禮一塊兒進呈的,咱們就從這裏頭窘他一窘可好?”和尚書道:“怎麽窘他呢?”那人道:“你老人家陪了他們騎馬先走,一切行李貢物,另叫人押著趕來。卻密囑押送人員,令腳夫故意慢慢的走。

  你老人家到了京,卻就入朝奏報。上頭要是臨朝宣召,沒有貢表貢單,瞧他們怎地覲見。”和世泰喜道:“此計甚妙!”

  當下就如法炮製,陪了英使從通州起行,晝夜兼程,趕了一日一夜,才趕到圓明園。喘息還沒有定,和世泰已入園奏報仁宗去了。一時傳出聖旨:“英國使臣著於明晨在圓明園便殿陛見。”羅爾美道:“第服表文都在行李車上,行李車沒有到,明兒怕趕辦不及呢。”和世泰道:“旨意已下,誰敢再奏?”

  羅爾美道:“費神替我想想法子。”和世泰道:“哪還有什麽法子?!除是你報了病,或者是還可以緩幾天。”羅爾美道:“咱們信奉基督教人,從不會打謊語,懇求另想法子罷。”和世泰道:“除了這個,可再沒有別法子。”羅爾美道:“那也悉從尊意,只是我沒有病呢。”次日,清仁宗御殿傳呼,和世泰才奏:“正使羅爾美猝感時疾,不能人覲。”仁宗道:“偏病的這麽巧。也罷,就傳副使人見罷。”和世泰道:“聽說副使也病著。”仁宗怒道:“那還成什麽體統!”隨下旨,卻其貢物,並著理藩院派員把英使押解回粵。事後詢問廷臣,才知當日都是和世泰弄的鬼。於是下旨,把和世泰交部議處,又命酌收貢物,頒敕諭賜其國主珍玩,以答遠忱。

  英人派使進京,無非想把粵東商困上達天廷,誰料,爲了覲見末節,意不能達到初願,英人心中不無忿忿。此時英人在粵東經商的,派有大班一人總理商務。大班初來時候,原寓在洋行裏,卸貨完畢,就回澳門住冬。後來設立了個公局,索性久留不去。英商貨物,要算鴉片爲大宗。鴉片共有兩種:一種叫公班,産自印度孟加拉地方;一種叫白皮,産自印度孟買地方。鴉片這東西,初起時光,原不過當做藥材用的。自從流行到中國,大明神宗皇帝熬膏上槍吸上了癮,一往有身家的人,便把它當做世外金丹,瓊天玉液,你也吸,我也吸,銷數就一年一年大起來。要曉得這個東西,最易誤事。明神宗那麽英明,上癮之後,竟有二十五年沒有坐朝理事。此物初人中華,原也照著藥材上稅,每一箱只納稅銀三兩。無奈英海居民爭相吸食,廢事失業的人,日多一日。粵中大吏瞧著不像樣子,具本奏聞了天子,請仁宗下旨重申嚴禁,裁其稅額。道光元年,粵中又發了一樁葉恒澍夾帶鴉片的案子。宣宗下旨,重申前禁。於是洋舶到埠,先要行商出具所進黃埔貨船並無鴉片甘結,方准開艙驗貨,此果行商容隱查出,加等治罪,所有鴉片躉船,都遷出零丁洋停泊。似此風行雷厲,總可弊絕風清。無如中國人本領,作幣偷私,最是聰明不過,懲你再嚴厲點子的禁令,他自有本領,弄得浪靜風平,一點兒沒有痕迹。禁的人盡禁,賣的人盡賣。這時光鴉片躉船,移泊在窮洋絕島裏頭,卻自有一班內地奸民,替他往來傳送。因此一禁,反把他的銷路,禁的暢旺了。那包買的窯口,說合的行商,私受土規的關泛,包攬運載的蟹艇,倒都大發其財。

  道光十六年,太常寺卿許乃濟特上一折,懇請變通弛禁,大旨稱說“近日鴉片之禁愈嚴,而食者愈多,幾遍天下。蓋法令者,膏役棍徒之所藉以爲利,法愈峻則胥役之賄賂愈豐,棍徒之計謀愈巧。臣愚以爲匪徒之畏法,不如其騖利,且逞其鬼蜮伎倆,則法令亦有時而窮。究之食鴉片者,率皆浮惰無志,不足輕重之輩,亦有逾耆艾而食之者,不盡促人壽命。海內生齒日繁,斷無減耗戶口之虞。而歲竭中國之脂膏,則不可不早爲之計。閉關不可,徒法不行,計惟仍用舊制,照藥材納稅。但只准以貨易貨,不得用錢購買,應將紋銀番洋,一體嚴禁偷漏。又官員士子兵丁,不得漫無區別。犯者應請立加斥革,免其罪名。該管上司及統轄各官,有知而故縱者,仍分別查議。似此變通辦理,庶足以杜漏卮而裕國計”等語。宣宗覽奏,下旨交疆臣會議。一時九卿台諫,紛紛上章抗議,內中要算內閣學士朱嶟、給事中許球奏駁的最爲利害。宣宗於是下旨道:

鴉片煙來自外洋,流毒內地,例禁綦嚴。近日言者不一,或請量爲變通,或請仍嚴例禁。必須體察情形,通盤籌畫,行之久遠無弊,方爲妥善。著鄧廷楨等,將折內所秦,如販賣之奸民,說合之行商,包買之窯口,護送之蟹艇,賄縱之兵丁,嚴密查拿。各情節,悉心妥議,力塞弊源,據實具奏。至許球另片所稱澳中情形,是否實有其事,著一併議奏。欽此。

  各省疆臣接到這一道上諭,文書往還,商議了三五個月,才定出一個辦法,奏請在大清律例裏頭,定出鴉片販賣吸食罪名。於是禁煙政令,一日嚴似一日,一步緊似一步。愈逼愈緊,遂至逼出一樁非常大禍來。欲知什麽禍事,且聽下回詳解。

  第五十六回 定新律黃爵滋上書 查鴉片林則徐赴粵

話說鴉片著爲例禁之後,在朝各官,一個個興高采烈,你也一本,我也一本,奏請從嚴禁止。真是鮮花著錦,烈火烹油。

  嘉慶十八年,侍郎銜鴻臚寺卿黃爵滋又上一本,宣宗大爲感動。

  其文道:

  侍郎銜鴻臚寺正卿臣黃爵滋跪奏爲請嚴塞漏卮以培國本事:竊見近年銀價遞增,每銀一兩,易製錢一千六百有零,非耗銀於內地,實漏銀於外洋也。

  蓋自鴉片流入中國,道光三年以前,每歲漏銀數百萬兩。

  其初不過紈絝子弟,習爲浮靡。嗣後上自官府縉紳,下至工商優隸,以及婦女僧尼道士,隨在吸食。粵省奸商勾通兵弁,用扒龍、快蟹等船運銀出洋,運煙入口。故自道光三年至十一年,歲漏銀一千七、八百萬兩。自十一年至十四年,歲漏銀二千餘萬兩。自十四年至今,漸漏至三千萬兩之多。福建、浙江、山東、天津各海口,合之亦數千萬兩。以中國有用之財,填海外無窮之壑。易此害人之物,漸成病國之憂。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,臣不知伊于胡底。

  各盛州、縣地丁錢糧,征錢爲多。及辦奏銷,皆以錢易銀。前此多有贏餘,今則無不賠累。各省鹽商,賣鹽俱系錢文,交課盡歸銀兩。昔之爭爲利藪者,今則視爲畏途。若再三數年間,銀價愈貴,奏銷如何能辦?稅銀如何能清?設有不測之用,又如何能支?

  今天下皆知漏卮在鴉片,所以塞之之法,亦紛紛講求,而實未知其所以禁也。夫耗銀之多,由於販煙之盛,販煙之盛,由於食煙之衆。無吸食自無興販,無興販則外洋之煙自不來矣!

  今欲加重罪名,必先重治吸食。臣請皇上准給一年期限戒煙,雖至大之癮,未有不能斷絕。一年以後,仍然吸食,是不奉法之亂民,置之重刑,無不平允。查舊例,吸食鴉片者,罪僅枷杖。其不指出興販者,罪杖一百徒三年。然皆系活罪。斷癮之苦,甚於枷杖與徒,故不肯斷絕。若罪以死論,是臨刑之慘急,更苦於斷癮之苟延。臣知其情願斷癮而死於家,必不願受刑而死於市。況我皇上雷霆之威,赫然震怒,雖愚頑之人沈滋既久,自足以發聾振瞆。在諭旨初降之時,總以嚴切爲要。皇上之旨嚴,則奉法之吏肅,則犯法之人畏。一年之內,尚未用刑,十已戒其八九。已食者竟籍國法以保餘生,末食者亦因迥戒以全身命。此皇上止辟之大權,即好生之盛德也。

  伏請飭諭各督撫,嚴飭府州縣,清查保甲,預先曉諭居民,定於一年後,取具五家互結。仍有犯者,准令舉發,給予優獎。

  倘有容隱,一經查出,本犯照新例處死外,互結之人,照例治罪。通都大邑,往來客商,責成鋪店,如有容留食煙之人,照窩藏匪類治罪。現任文武大小各官,如有逾限吸食者,照常人加等,其子孫不准考試。官親幕友家丁,除本犯治罪外,本管官嚴加議處。各省滿漢營兵,照地方保甲辦理。管轄失察之人,照地方官辦理。庶幾軍民一體,上下肅清。漏卮可塞,銀價不致再昂。然後講求理財之方,誠天下萬世臣民之福也。臣爲民生國計起見,謹據實以聞。謹奏。

  宣宗下旨,把黃爵滋的奏本,交給各省督撫會議。衆議僉同,都主張從重治罪。於是飭部臣重定新例,無論吸煙販煙,都要斬首示衆。黃爵滋見宣宗這麽從諫如流,色舞眉飛,快活得莫可名狀。當下又奏請特派欽差大臣到廣東查辦鴉片事務。

  宣宗道:“查辦不難,倒是這個人,一時不易覓。”黃爵滋道:“臣保一人,定堪勝任。”宣宗問他保誰,黃爵滋道:“江蘇巡撫林則徐,精明幹練,不畏強禦,派他去查辦,諒不致於誤國。”宣宗道:“林則徐朕原召他呢。前月來奏,稱說已經動身,逆計行程,這幾日也該到了。等他來了,咱們再談罷。”

  君臣兩個,又講了幾句別的話,方才散去。

  這林則徐,字少穆,福建侯官縣人氏,爲人耿直,作事精勤。生平於鴉片一物,最是深惡痛疾。次日恰好到京。入朝面聖,奏對得非常稱旨。宣宗下旨,給與林則徐欽差大臣關防,叫他馳赴廣東,會同兩廣總督鄧廷楨查辦鴉片事務。林則徐受了恩命,不敢怠慢,陛辭出都,晝夜兼程。自十八年十一日動身,至明年正月廿十五日到剩此時鄧廷楨已經奉到廷寄,雷厲風行,辦理得十分認真。販煙、吸煙各犯,鎖拿到衙門的,累百盈千,把一府兩縣的監獄,幾乎禁了個滿。洋人見中國辦理得這麽利害,不覺也懼怕起來,都把躉船直放到零丁洋面寄碇。

  林則徐一到省,就去拜會鄧廷楨,問起禁煙情形。廷楨道:“眼前省裏煙犯差不多淨了,鴉片躉船也都放了出去。內洋各口,都派了水師兵船輪流守堵,就是東路的洋船,也已心虛逃去。照眼前而論,似乎倒還沒什麽。”林則徐道:“洋人性多詭詐,眼前呢,雖要避了去,難保他不勾串內地奸民暗中仍行售買。我看這麽辦法終是不很妥當。”鄧廷楨道:“我公有甚高見,不妨請教請教。”林則徐道:“鴉片躉船共有幾艘?”

  廷楨道:“聽說有二十二艘呢。”林則徐道:“每一艘裝有多少箱鴉片?”鄧廷楨道:“怕有一千箱上下呢。”林則徐道:“鄧制軍,你想罷,一艘上千箱,二十二艘,就有二萬二千箱了。這二萬二千箱鴉片,洋人裝了來,他肯抛棄到了大洋中去嗎?非但不肯抛棄掉,也斷然不肯裝回國去。寄碇外洋,不過是避避風頭,朝晚原要賣給中國的。咱們既然辦得事,總要辦到個一勞永逸,斷不能僅顧目前因循塞責。鄧制軍,你聽兄弟這一番話,說得錯了沒有?”鄧廷楨道:“依我公主見,要怎麽辦理呢?”林則徐道:“照兄弟主見,總要叫洋人先將鴉片悉數繳銷,才准他開艙做買賣。”鄧廷楨道:“這麽辦理,怕做不到吧。記得那一年,英國大班帶了個洋婦來,住在公局裏,東裕洋行的謝司事拍大班馬屁,送了他一肩轎。誰料這大班夜郎自大,竟然不准行中人乘轎人館起來。廣東制台王公聞知此事,立拿謝某究治。英國大班竟然陳兵列炮,大有變亂之勢。

  王公怕激變,究竟派遣通事察剛,理諭了個再三,才得無事。

  林星使,洋人攜帶家眷,原是定制不准的,猶且如是,何況如是繳銷鴉片呢。”林則徐道:“所說畏威懷德,一味的柔原也是不行的。記得道光初年,粵城外面遭了火,燒成一片白地。英人要擴他的公局,托言修茸,侵佔了好多裏地方。被災人民到制台衙門控告。制台李鴻賓置之不理,洋人非常得意。後來,衆百姓趁李鴻賓人覲時光,在撫台朱桂楨那裏告了一狀。朱桂楨原是一盆烈火,批准之下,立把通事鎖拿下獄,親督了兵弁,把英人所築房屋拆爲平地。英人要挾了半年,究竟何嘗得著便宜!可知對付洋人,原要剛柔並濟的。”鄧廷楨道:“英國新派了一個領事來,這領事的名字,叫什麽義律,聽說很刁頑呢。”林則徐道:“什麽領事,這名目似乎沒有聽得過呢?”鄧廷楨道:“英國四班公司的資本,都借自該國國帑。這幾年貿易虧折,本利無償,英王下令把公司解散。前任制台盧坤,怕公司散後統領無人,奏請飭令洋商寄信回國,仍援前例,派公司大班來粵管理貿易。該國君主欽奉中朝上諭,才設立起領事來的。”林則徐道:“原來有這麽一回事。我也不管,現在我們盡行我們的事,他刁頑,我有本領對付他的刁頑。”鄧廷楨見林則徐銳意實行,不蘋十分阻擋,隨道:“洋人的事,向由洋行司事交接的,咱們還是先把十三家洋行司事傳來,發給他諭帖,叫他們傳諭各洋公司罷。”林則徐點頭稱“是”,又談了幾句別的話。

  林則徐告辭回轅,立請文案老夫子辦了幾角公文,咨會虎門水師提督、碣石鎮總兵以及統帶提鎮各營,叫他們分路把守,先絕漢奸的接濟。二月初四這日,林欽差、鄧制台,合了廣東巡撫怡良,在行轅大堂上堂皇高坐,傳集十三洋行司事發交諭帖,令他傳諭各洋人,把煙土存儲實數開單報來。

  各洋行接到諭帖,只叫得苦。關照洋人,洋人笑道:“你們中國官員,多不過要幾個錢罷了。林欽差無風生浪,裝模做樣,也無非爲那件東西,有甚大不了的事。咱們且拼掉幾萬銀子,看再會有事嗎?”司事道:“林欽差嚴正的很,銀子怕買不到了呢。”洋人不信,立刻打了張五萬兩銀子的銀票,差人送去。不過一日工夫,差人回來,呈上原信,卻是原信未動。

  洋人驚道:“中國官員竟也有不要銀子的,可就壞了事了。”

  忙找義律商議。義律道:“理他做什麽,中國人虎頭蛇尾,過一會子就好了。”不意林則徐辦事認真,一日三回的催令稟復。

  斧子吃鑿子,鑿子吃木頭。義律被逼不過,只得乘舟來省,卻仍舊僵臥在公局裏不來謁見。

  事有湊巧,恰有個奸商顛地乘間逃了去,林則徐大怒,隨命出差拘治,一面援照違抗封艙的案子,移咨粵海關監督,將各國駐泊黃埔的貨物一律封閉,停止貿易。又把洋人所用的買辦,拿捕下監。經這麽一辦,洋人在船上既沒有接濟,又沒有貿易,苦得個要不的。於是義律自願據實呈繳,開上清單,共計煙土二萬二千零八十三箱。林則徐笑向鄧廷楨道:“鄧制軍,你看如何?”廷楨也不勝佩服,隨命中軍官傳出大令,飭各洋船駛赴虎門,聽候收繳。一面咨會提鎮各營統帶各標兵船,定于本月二十七日,齊集口門內外,關防查驗。

  到了這日,林則徐、鄧廷楨都帶齊執事,乘坐官船,前詣虎門監視。海關監督陪同稽查。各國洋人,沒一個不俯首貼耳,唯唯聽命。整整收了三五日,方才完畢。又令各洋人出具永不售賣煙土切結,上面寫有“嗣後犯者,人即正法,貨船人官”等語,辭嚴義正,威重令行。粵省官民無不齊聲稱快。

  林則徐當夜就具折奏聞天子,其辭道:

  欽差大臣林則徐、兩廣總督臣鄧廷楨、廣東巡撫臣怡良跪奏:爲英吉利等國洋人震懾天成,將躉船鴉片,盡數呈繳。現于虎門海口會同驗收。恭折仰祈聖鑒。事竊照鴉片煙來自外洋,流毒中國,滋蔓既久,幾于莫可挽固。幸蒙我皇上喚號大宣,幹綱猶斷,力除錮弊,法在必行。且荷特頒欽差大臣關防,派臣林則徐來粵查辦。顧茲裏大之任,慮非暗昧所勝。仰賴諭旨嚴明,德威震遠,不獨令禁行於內地,且使風聲播及外洋。

  復諭令臣鄧廷楨益矢奮勤盡,泯畛域,下懷欽感,倍思並力驅除。在臣林則徐未到之先,已將窯戶煙販及吸煙各犯,拿獲數百起,分別懲辦。又派令水師船輪流守堵,水陸交嚴。東路洋船及在省奸民先後驅逐。

  節經奏蒙聖鑒,臣林則徐於正月二十五日到省,已將會同籌辦大概情形,先行具奏在案。維時在洋躉船二十二號,已經陸續關行,作爲欲歸之勢。若但以逐回番界,即爲了事,原屬不難。惟臣等密計熟思,竊以此次特遣查辦,務在永杜其源,不敢僅顧目前因循塞責。查洋人本屬詭譎,販賣鴉片者更爲奸滑之徒。此次聞有欽差到省,料知必將該洋船發令驅逐,故先開動,退至向來所泊之洋面,以明其不敢違抗。其實每船內儲存鴉片,聞俱不下千箱。因上年以來,各海口處之嚴防,難於發賣。而其奸謀詭計,仍思乘間覓售。非但不肯抛棄大洋,亦必不肯帶回本國。即使驅逐于萬山之外,不過暫避一時,而不久復來,終非了局。內地匪船,亦難保不潛赴外洋勾結售賣。

  必須將其躉船鴉片銷除淨盡,乃爲杜絕病根。但洪濤巨浪之中,未能都有把握。因思躉船之存儲雖在大洋,而販賣之奸商多在省館,雖不必蘧繩以法,更不可不諭以理而懾以威。臣林則徐旋譯諭帖,責令衆洋人,“將躉船所有煙土,盡行繳官,許以奏懇大皇帝天恩,免治既往之罪,並酌請賞犒,以獎其悔懼之心。嗣後不許再將鴉片帶回內地,犯者照天朝新例治罪,貨物入官”等語。與臣鄧廷賴、怡良酌商,即於二月初四日,共同坐堂,傳訊洋商,將諭帖發給,令其齎赴洋船,帶回通事,以西語解釋曉諭,令其即日稟復。一面密派兵役暗設防備查外洋。

  各國自公司設局以後,每年派有四等職酋,常川守住洋行,專司其事。維時臣等傳諭之後,各番皆觀望于英人,而英人則又推諉義律。另有通曉漢語之洋人義瞻等四名,經司道暨廣州府傳至公所,面爲曉諭。該義瞻等呈稟,尚屬恭順。當即商給紅綢一疋,黃酒二壇,著令開導各商,速繳鴉片,未據即行稟復。

  至二月初十日,義律由澳門進剩其時奸商顛地等,希圖乘間遁逃。經臣等查明截回,諭責義律以不能約束之罪,並照舊時洋人違抗即行封艙之案,移咨粵海關監督臣豫坤,將駐泊黃浦之貨物,即行封艙,停其貿易。又洋館之買辦工人,每爲仇人暗遞消息,亦令暫行羈禁。並將前派暗防之兵役,酌量加添。凡遠近要隘之區,俱令嚴爲防守,不許洋人往來。仍密諭弁兵不得輕率肇釁。在臣等以靜制動,意在不惡而嚴。而該洋人懷德畏威,固已不寒而慄。

  自嚴密防守之後,省城洋館及黃浦、澳門與洋面夏船資訊絕不相通,該洋人等疑慮驚惶,自言愧悔。臣林則徐又復叠加示諭,勸戒兼施。即於二十三日,據實稟復,情願呈繳鴉片。

  維時距羈禁買辦之期業已五日,洋船食物漸形窘迫。臣等當即賞給牲畜等物二百四十件,復向查取鴉片確數。經義律內各番反復推究,始據呈明,共有二萬二千八十三箱。查向來拿獲鴉片各外洋原來之箱,每箱計土四十四包,每包計三斤,每箱計重一百二十斤。日久曬乾,亦約在百斤以外。以現在報繳銷數核之,不下二百數十萬斤。臣等猶恐所報尚有不實不盡,飭之在洋水師及商買人等,金稱外洋高大躉船每船所儲,亦不越千箱之數,是躉船二十二隻,核與所報銷數不甚懸殊。即諭令駛赴虎門,以憑收繳。

  除商明臣怡良在省彈壓防範外,臣林則徐、臣鄧廷楨俱於二月二十七日自省乘舟,二十八日同抵虎門。水師提督臣關天培在虎門駐紮,凡防堵洋船查拿私售之事,皆先與臣等隨時商榷,務合機宜。自收繳之諭既頒,尤須嚴密防範。前躉船二十二隻,除續駛赴虎門以外,臣關天培當即督飭將弁領帶各營兵船,分排口門內外,聲威極壯。粵海關監督臣豫坤亦駐虎門稅口,照料稽查。當飭候補知府署南雄、直隸州知州餘葆純等,派大小文武員弁,隨收隨驗隨運隨儲。惟爲數甚多,所載之箱,即須數十隻剝船始敷搬運。而自口門運至內地堆儲之處,又隔數十裏,若日期過速,草率收繳,又恐別滋弊端。臣鄧廷楨收至三日後先回省,臣林則徐自當常住海口,會同提臣詳細驗收經理一切。

  容俟收繳後,查明實在箱數,與該洋人所報是否相符,再行恭擢奏報。並取具洋人,永不夾帶切結存案,以杜其復萌偷售之心。惟該洋人販賣鴉片多年,本幹天朝法紀,若照例內所載:“化外人有犯,並依律科斬之語,即予在正法,亦屬罪有應得。惟念從前該洋人遠隔重洋,未及周知,今既遵例全繳,即與自首無異,合無雲懇天恩,兔追既往,嚴禁將來。並求俯念各洋人鴉片起空,無資買貨,酌量加賞茶葉。凡洋人名下繳出鴉片一箱,酌賞茶葉五斤,籍以獎其恭順之心,而堅其悔過自新之念。如蒙恩准,所需茶葉十余萬斤,應由臣等捐辦,不敢開銷。

  至洋人呈繳鴉片如此之多,事屬創始。自應派委文武大員,將原箱解京驗明,再行銷毀,以昭實在。是否有當,臣等謹會同具奏,並錄諭洋人原稿,及洋人稟二件,恭呈御覽。謹奏。

  欲知此折到京之後,有何變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五十七回 燒鴉片大揚國威 派欽差重翻舊案

話說林則徐奏摺拜發之後,不過一月開來,朱批早已奉到:“所繳鴉片煙土,無庸解京,飭即在虎門外銷毀完案。欽此。”鄧廷楨道:“咱們就這麽銷掉?還是出一張告示,叫洋人來瞧看瞧看呢。”林則徐道:“那是總要的。”於是林欽差、鄧制台、怡撫台,會銜出示。這一來,早轟動了合府的人,男女老少紛紛傳說,一傳十,十傳百,都詫爲奇事,作當異聞。

  到了這日,來觀的人,真是人山人海,連澳門各洋人,都來瞧看。林則徐、鄧廷楨,排齊全副執事,乘坐綠呢大轎到虎門關外,監視瞧看。此時,一府兩縣已都在那裏伺候了。林、鄧兩公出了轎,人演武廳坐定,各官上來參謁過。林則徐問道:“預備了沒有?”衆人回:“都預備了,煙土二萬二千多箱,都在海邊,積疊成堆,銷煙池修築完工,鹽巴石灰等,也都置備齊全,只候大人鈞渝,即便動手。”鄧廷楨向林則徐道:“咱們出去驗看一會兒,再叫他們動手罷。”林則徐點頭稱是,隨起身踱出演武廳來。只見海灘上,兩個長寬各十五丈的水池被人們圍得個水泄不通,池旁堆著石灰、鹽包和像小山一般的煙土箱。林則徐喜道:“從此毒根兒被咱們拔除盡了。”水勇兵丁等,個個精神抖擻,都已預備停當,但等上頭發令。忽見一個藍頂官兒,手持大令,騎著馬,從演武廳上飛馳而下,傳令道:“大人有令,立刻銷煙。”此令一下,兵丁水勇把鹽巴投入水池中,再把鴉片編號登記,劈箱過秤,逐個切成四瓣抛入池中,浸泡一段時間後,再投入石灰,水勇兵丁用力攪拌,鹽水沸騰起來,鴉片在鹽水和石灰的的作用下,終於化爲一池池渣沫,隨著退潮的海水流人大海。中國人民見狀無不拍手稱快,洋人狼狽不堪。

  鄧廷楨先行回轅,林則徐駐紮虎門,直等鴉片全部銷毀完竣,方才回去。這一來上宣國威,下慰民望,洋人懾伏,沒一個敢私發一句議論。林則徐回到行轅,一面具折奏聞北京,一面照會英國國主,請他約束商人,勿再運土來華。宣宗覽奏,甚爲欣慰,遂下特旨,授林則徐兩廣總督。鄧廷楨調爲閩浙總督。林則徐涕零感激,接印之後,辦事愈益勤奮,傳齊各洋行通事人等,諭令:“洋船來粵,須先停泊澳門洋面,待查明船內並無夾帶鴉片一斤,才准進口開艙。”通事人等,無不唯唯遵命。這年秋季裏,各國商船來粵,無不遵諭在澳洋停泊,聽候中國委員查驗。只有英商不遵號令,所有商船,都配著兵船護送,聚泊在尖沙嘴,不聽查驗。委員立刻票明林制台,林制台怒道:“那還成什麽話,各國都遵號令,英人獨敢違抗,明明恃著他船堅炮利。若不挫他一下子,各國效尤起來,天朝的法度,不就蕩盡了麽!”道言未了,驚報又至,報稱英國火輪兵船吐密、嘩倫兩隻,泊在口外,攔阻遵結各船,不叫進口。林制台大怒,隨發令箭,令水師兵船出口驅逐。水師各將見林制台辦事認真,誰敢因循偷懶,揚帆出口,立即開炮轟擊。跟英船連開三仗,都是大勝。第一仗在九龍山,第二仗在穿鼻洋,第三仗在尖沙嘴。英人見林制台聲勢利害,只得退出老萬山外。

  英領事義律寫信回國,討請救兵。輪船迅速,三五個月工夫,救兵已經調到,義律膽子頓時雄壯起來。行文照會,索償煙價。

  林則徐忙與衆幕友商議。一姓姚的幕友道:“這事都是義律一個兒主意。聽說煙土燒毀之後,義律應許各商,由英國國家照數賠償,都寫立了會單,叫各躉船回到英國倫敦庫中交兌。這麽看來,處心積慮,不是一日的事了。”林則徐道:“澳門西字新聞紙上載說.咱們這件事,英王曾與上下兩議院商量,兩院都說,此項貿易本幹中國例禁,曲原在我。律士丹衙門也遞稟請禁印度人栽種罌粟。地爾窪人也在倫敦作鴉片煙罪過論,大旨稱說‘既壞中國人風俗,又使中國人猜忌,于英人通商大局反有妨礙。’照這麽看來,英國國家似乎還沒有聯通一氣呢。”那幕友道:“自銷煙的消息傳入了外洋,茶絲兩項日見翔踴,銀鋪利息,漲到六分上下。義律遊說國王,稱說鴉片興衰,實于國計民生兩有關係,英王頗爲所惑。不然,義律不過是個領事,哪里調得到這許多兵船!”林則徐道:“猖撅到這麽田地,不停他貿易,天朝威靈掃蕩無餘了。”隨命幕友回文照復,責其不守臣節。其辭道:

  本大臣威震三江五湖,計取九州四海,兵精糧足。如爾小國不守臣節,即申奏天朝,請提神兵猛將,殺盡爾國片甲無存。其勿後悔。

  一面具折申奏朝廷。此時邊釁初開,內外諸臣都請閉關封港,並外洋各國一律停止通商,奉旨發交粵督議奏。林則徐見了交議的奏摺,笑道:“怎麽他們這麽不知外情,英吉利一國犯法,幹衆邦甚事!”遂親自擬稿復奏上去,大旨稱:“罰不及衆,必須示以大公。今以英人不遵法律,輒將恭順之各邦,一例峻拒,未免良莠不分。設各邦票問何辜,臣等即礙難批示。且自英人貿易斷後,他國頗欣欣向榮。蓋逐利者,喜彼絀而此贏,懷忿者謂此榮而彼辱。此中控馭之法,正可使其相間相睽,輸忱內向。若概與之絕,轉易聯成一氣,昔人所謂彼則聚而協於謀我者,不可不預爲之防”等語。

  奏摺到京,“奉上諭依議。欽此”。林則徐奉到上諭,下令封港,調派師船,從廣州到澳門大小各口,悉令封禁。又出賞格,購募漁船蛋戶,有能出洋燒毀洋船,擊斃西兵者,除資給軍裝兵械口糧外,仍飭地方官查明家屬,以時周恤。從來說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。漁船蛋戶見了賞格,誰不爭先踴躍。因此英人雖是船堅炮利,竟不能得著便宜。

  林則徐又行文閩浙江蘇等沿海省分,請他們協力防堵。閩浙總督鄧廷楨、兩江總督裕謙,敵愾同仇,都調水陸兵士到海口防禦。英人在廣東受了虧,火輪船、帆船向北飛駛,窺伺廈門。誰料閩督鄧制台早遣水勇,喬扮做商民模樣候在那裏。瞧見英船駛來,偷偷的蕩上去行近英船,大把火藥,一齊抛擲。

  英人不曾防備,火輪船帆船,頓時都著了火。英人忙著施救,損傷已經不少。那水勇人等,蕩著劃子,早收進內港來了。水師統領把令旗一揮,兵船齊都開出,二百餘門大炮,齊夥兒轟擊。英人知道廈門有備,不敢駛入,轉舵北行,到浙江地界。

  見舟山備禦空虛,並力的攻擊。舟山雖也有著文官武將,無奈四面都是海,地勢孤絕,無險可守,支撐了一二天,究竟被英人奪了去。定海總兵張朝發,知縣姚懷祥,壯志雄心,究也不過一瞑不視,完了他的孤忠亮節。等到撫台烏爾恭額率兵來救,舟山已經失陷多時。於是烏撫台具折北京,自請嚴加議處。這便是東南疆臣告急的警報。

  當下宣宗聚集廷臣計議,忽報英國兵船已駛抵天津海口,直隸總督琦善有奏報至。宣宗大驚道:“英人行軍,怎麽這麽的迅速?”隨取琦善奏本瞧時,大旨稱:“英人之來,無非爲求撫起見。粵東燒煙之舉,辦理不無操切。春間,英人索價遭其詬逐,以致越境求撫”等語。宣宗道:“瞧琦善的奏報,英人尚還恭順。如果平反了煙案,諒總沒有什麽了。”廷臣自然齊聲附和。隨下旨著琦善來京陛見。

  不多幾日,琦善到京,宣宗立命召見。琦善造膝密陳,把過處都推在林則徐一個兒身上。並言:“英人船堅炮利,其國遠隔重洋,天朝兵力亦所難及。臣在天津宴其頭目,許以代乞天恩,派遣重臣詣粵,平反煙案,該頭目等無不涕零感激。聲言恩旨朝下,洋船夕退。”宣宗道:“天津口外的洋船都是輪船,另外還有別的船隻嗎?”琦善道:“都是輪船。”宣宗道:“共有幾多號數?”琦善道:“共有八艘。這火輪船的利害,真是從古至今不曾有過。沖波突浪,行駛如飛,風色的順逆,潮汐的漲落,一切都可以不管。臣知道本國的水師,萬難跟他們抵敵。趁這時光收撫了,免生意外許多周折。”宣宗點點頭,隨道:“你下去候旨罷。”琦善叩頭退出。次日下旨,命琦善馳赴粵東查辦,隨頒給欽差大臣關防。琦善請訓出京,自赴粵瞿查辦。那天津口外停泊的英船,見了恩命,果然悉數退出,轉舵回南。見過山東撫台托渾布,順著琦善意旨,具搞迎送如儀,英人非常得意。

  卻說林則徐在廣東聞知琦善出京的消息,不覺拊髀歎道:“琦中堂誤盡蒼生,他老人家一來,廣東將士都解體了。”正說著,忽報有廷寄遞到。林則徐忙擺香案叩頭接過,然後開讀。

  原來就是上月奏報拿獲煙犯案的朱批,只見上寫著三行半原字,道:

外而斷絕,通商並未斷絕。內而查獲,奸犯亦未能淨盡。無非空言搪塞。不但終無實濟,反生出許多波瀾。思之曷勝憤懣,看汝何以對聯也。欽此。

  衆幕友瞧見朱批,都替則徐扼腕。則徐道:“皇上明如日月,不過這會子被浮雲遮蔽著,一時照不到這裏罷了。”隨叫幕友起了個請罪折稿,自己又精心構思,撰了一個附片,其辭道:

再臣渥受厚恩,天良難昧。每念一身之護咎猶小,而國體之攸關甚大,不敢不以見聞所及,敬爲我皇上陳之。

  查此次英人所感在粵,而滋擾乃在於浙。雖變動若出於意外,其窮蹙正在於意中。蓋洋人所不肯灰心者,以鴉片煙獲利之重。每歲易紋銀出洋,多至數千萬兩。若在粵得以興復舊業,何必遠赴浙江?現聞其於定海一帶,大張招帖,每鴉片土一斤,只賣洋錢一元,是即在該國孟加拉等處所出之區,且不敷成本。

  其所以甘心虧折者,或雲以給雇資,或雲以充食用。並聞在洋外各埠貨船雇兵而來,費用之繁,日以數萬計。炮子火藥,亦不能日久支援,窮蹙之形,亦可概見。又洋人過冬,以氈爲暖,不著皮衣,蓋共素性然也。浙省地寒,勢必不能忍受。現有西信到粵,言定海陰濕之氣,病死者甚多。大抵朔風戒嚴,自必舍去舟山,揚帆南竄。各洋商之在粵省,自六月以來,貿易爲英人所阻,亦各氣分不平,均由該國派來兵船與之講理。是英人現有進退維谷之勢,能不內怯於心,惟其虛憍成功。愈窮蹙時,愈欲逞其桀,肆其恫喝,再生秘計,冀得售其奸。如一切皆不得行,仍必帖耳俛伏。臣前屢次體驗,頗悉其情。即此時不值與之海上交鋒,而第守藩籬,亦更足使之坐困也。夫自古苗民逆命,無損於堯舜之教。我皇上以堯舜之治治中外,如鴉片之爲害,甚於洪水猛獸。即堯舜在今日,亦不能不爲之驅除。

  聖人治惡懲奸,實爲天下萬世計,而天下萬世之人,亦斷無有以鴉片爲不必禁者。若謂西兵來浙,系爲禁煙而起,則彼之以鴉片入內地者,早已包藏禍心。發之於此時,與發之於異日,其輕重當必有辨。

  臣愚以爲鴉片之流毒內地,如癰疽之流毒於人身也。癰疽生則以漸而成膿,鴉片來則以漸而致寇。原屬意計中事,若在數十年前查辦,其時吸煙者尚少,禁令易行,猶如未經成膿之疽,內毒或可消散。今則流毒已久,譬如癰疽作痛,不得不急抉膿番。而逆番滋擾浙洋,即與潰膿無異。然惟膿潰而後果其如法醫治,托裏扶元,待其膿盡之後,自然結痂收口。若因腫痛而別求消散,萬一毒隨內伏,誠恐患在養癰矣。溯自查辦鴉片以來,幸賴幹斷嚴明,天威震攝,躉船二萬餘箱之呈繳,系英人義律遞稟求收,有中西字原本可查,並有西紙印封可驗。

  繼而在虎門毀化煙土,先期出示,准令各洋人觀看。維時各國求觀之人,有攢爲數千。言以紀其事者,大抵謂天朝法令,足以服人心。今西書且載文諭,外洋盡能傳誦。迨後各國來船遵具切結,寫明如有夾帶鴉片一斤,人即正法,貨船入官,亦以中西字爲憑。具結之後,查驗他國洋船,皆已絕無鴉片。惟英人不遵法律,且肆鴟張。是以特奉諭旨,停其貿易。未有浙洋之事,或尚可以恩施。今既攻陷城池,戕害文武,逆情顯著,中外共聞,非惟難許通商,自當以威服叛。第議者以爲內地船炮非外洋之敵,與其曠日持久,不若設法羈縻。不知洋人無厭,得一步又進一步。若使失威不克,即恐患無已時,且他國效尤,更爲可慮。臣之愚昧,務思上崇國體,下懾洋情,實不敢稍有遊移之見也。即以船炮而論,本爲防海必需之物,雖一時難以卒辦,而爲長久之計,亦不可不先事預籌。且廣東利在通商,自道光元年到今,粵海關已征銀三千余萬。收其利者必思預防其害,若前此以關稅十分之一製造炮船,則制外亦可以裕,如何至尚形棘手。臣節次伏讀諭旨,以稅銀何足計較?仰見聖主內本外末,不言有無,洵足以昭垂弈祀,但粵海關稅,既比五省豐饒,則以通洋之銀,量爲防洋之用。從此制炮必求其利,造船必求其堅,似經費亦可酌籌。即稗益,良非淺鮮。

  臣於洋務,辦理不善,正在奏請治罪,何敢更獻芻蕘。惟事苟有裨於國家,雖頂踵損縻,亦復何敢自惜?倘蒙皇上格外天恩,寬其一線,或令戴罪前赴浙省隨營效力,以贖前愆,臣必當殫竭血誠,以圖克復。至粵省各處隘口,防堵嚴密,察看現在情形,該洋人似無可乘之隙,堪以仰慰宸懷。謹繕片密陳,伏乞聖鑒訓示。謹奏。

  自己瞧閱一過,隨交給幕友們謄正。衆幕友道:“制軍此片一上,定能撥開雲霧,挽回天心。”林則徐道:“朝內奸佞甚多,此片能否有效,也不可必呢。我也不過自盡其力罷了。”說著,巡捕官入稟,水師提督關天培稟見。林則徐忙叫快請。

  這關天培,號滋圃,江蘇淮安人氏。爲人很有血性,生平有一種絕技,善識炮性,臨陣發炮,高下遠近,無不得心應手。前回英人入侵,他與林制台兩個,手臂相連,把廣東各口守得銅牆鐵壁相似。英人不能得志,才轉舵北駛的。當下投了手本,在提鎮官廳靜候。忽見巡捕官出來道:“大帥請軍門簽押房相見。”關天培跟隨巡捕官到簽押房,才跨進門,早見林少帥滿面笑容的迎下來。見過禮,歸了坐,關天培道:“朝廷派琦相來粵查人,鴉片的事情,怕要翻案呢。要是真個翻案,以後洋務還好辦麽?大帥對於此舉,總有對付的法子。”林則徐道:“琦靜老誤信了英人的話,上頭又誤信了琦靜老的話。聚鐵爲山,鑄成一錯,弄到將來,不知究竟怎樣的結局?我現在是待罪人員,除了靜聽查辦,也沒有別的法子。”隨把奉到帲批,並自己上折請罪的事,說了一遍。關天培不勝歎息,隨道:“靜老跟洋人不知前世裏有甚緣分,義律在咱們這裏受了虧,北行到浙江投書給張總兵,張總兵不受,再投書烏撫台,烏撫台也不受。一到天津,行文照會,上稱英國宰相,照會大清國宰相,靜老竟會接受的。彼時天津道陸建瀛密告靜老:‘該逆尚踞定海,逆情顯著。托言請撫,實是據邑要我。不如趁此機會,銷毀他的船隻,羈住他的酋長,叫他們繳還了定海,然後再談撫事’。靜老偏不肯聽,倒把義律等當作嘉賓貴客,設筵相待,並許他面聖乞恩,英人的氣焰,才張大起來的。”林則徐道:“想來也是國家的厄運,朝廷信了靜老的話,派伊裏布到浙江查辦,這裏是靜老自己來。就這兩位中堂,早把兩省的碼頭斷送有餘了。”關天培道:“浙江撫台烏爾恭已經拿捕進京,新任撫台是劉韻琦,這劉撫台不知怎樣?”林則徐道:“劉撫台過於好名,辦事倒也肯盡力。現在疆臣裏象兩江總督裕公,提臣裏象廈門提台陳公,並你滋翁,都是國家的金梁玉柱,將來有個緩急,都還仗你們幾位支撐呢。”關天培道:“天培一介武夫,蒙大帥如此褒獎。俗語‘熱血賣給識貨的’,將來沒事便罷,要真有個緩急,我關某一息尚存,總不容洋船闖進省河來。”說著,外面送進邸報。林則徐接來瞧看,閱不多幾頁,不禁怒髮衝冠。關天培忙問何故。林則徐道:“滋翁,你瞧了也要生氣的。”隨把邸報遞給關天培。關天培接來瞧時,見上面載著東撫托渾布奏報洋船過境一折,大旨稱:“義律、馬利遜等自天津回南,過山東內洋,接見時,甚爲恭順,聲稱伊等此來志在乞恩。今蒙大皇帝鑒察,欽差赴粵東查辦,不勝欣感。不敢在途滋擾,詰以來船僅止五隻,餘船先抵何處?據稱伊等初來,曾糾約孟雅喇國兵船四十隻以爲後援,嗣蒙恩旨,恐該國不知情由,誤行侵犯,更屬辜負天恩。故由天津起碇後,先撥船三隻,由天津迅速回南,阻止前次兵船”等語,關天培瞧畢,怒得直站起來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五十八回 琦中堂因循誤國 清宣宗慷慨誓師

話說關天培瞧了邸報,怒得直站起來,向林制台道:“驕蹇得這個樣子,還說他是恭順,托撫台不知具何肺肝?大帥想罷,義律的語意,明是說此行如邀允准,就回到粵省聽候查辦,不然,糾約的兵船在後面,就要張挂紅旗滋擾了。堂堂大國,受他這麽要挾,可恥不可恥?”林則徐道:“義律路過江蘇,聽得裕帥出了重賞購他,嚇得偃旗息鼓,一點兒聲勢都不敢使。不知托帥怎麽就這麽的不濟事?”關天培道:“現在的事情,也真難辦,像定海鎮台張朝發力戰受傷,烏撫台還參他復諫撤守。等到奉旨收禁,張鎮台已經傷重身故,這冤枉才大白了呢。我們做武官的,替國家出勞,原是分內的事情,但是朝廷賞罰兩個字,原也缺不來的。”林則徐道:“本省各口防守還算嚴密,靜老來此,如果一切照舊,不更動我的制度,總還不致有甚意外。”關天培道:“琦相主撫,朝廷怎麽倒會聽他?”林則徐道:“你我在外,哪里知道朝裏頭的事?現在漢首魁東吳潘中堂是不管事的,一應政事,都在滿首魁手裏。這滿首魁穆彰阿,跟琦靜老是親戚,兩個兒非凡要好。靜老有了這麽的好幫手,自然容易得君了。”關天培道:“奸佞專權,我輩不知死所了!”林則徐道:“本省形勢險固,虎門外有大角、沙角兩座炮臺,虎門內又有靖遠、威遠兩座炮臺,再有師船、大船、漁舟、蛋戶快蟹、扒龍等許多船隻,星羅棋佈,只願我林少穆蒙恩戴罪,不離掉此地,總還可以相助一臂。”兩人激昂慷慨,談論了一回國事,恰值廚房請示開飯,林則徐就留關天培在署中共飯。關提督去後,折片恰都譽竣,林則徐閱過不錯,隨穿朝服,叩頭拜發。

  隔不上一月,鄰縣滾牌到來,說欽差大臣大學土琦中堂定于某日到省,南番兩縣,趕忙的辦差。到了這日,文自兩司府道,武自提鎮參遊,都到碼頭伺候。霎時使節抵埠,炮臺上放炮迎接。衆文武正在遞手本,唱名的當兒,忽見一個晶頂武弁,手持欽差大令,騎著馬飛也似的來傳令說:“中堂有令,叫炮台官員不必升炮,怕洋人要生氣呢。”衆人聽了,無不忿忿。

  一時接入行轅,衆文武到轅參謁,琦善一概擋駕。衆人都還不在意,臬台王廷蘭早不耐煩道:“琦中堂畏洋人如虎,視我們如狗。廣東這地方朝晚斷送在他手裏。”

  各官散去,接著林制台來拜,琦善接入。林制台先請過聖安,然後與琦善相見。琦善道:“少翁,你這回的亂子,鬧的真不校洋人那麽利害,你竟敢去招惹他,我真佩服你的膽。”林則徐道:“照中堂意思,鴉片是不當禁的了?”琦善道:“誰說不當禁?不過這東西,來既不是一日,去也不能一朝,總要行之以漸,才能有利無弊。再者吸鴉片的是中國人,賣鴉片的是外國人,咱們只要禁止中國人不吸。中國人果然個個不吸,外國人帶了鴉片來沒處銷,也自然而然不會再賣了。”林則徐道:“外國人不賣了,中國人就是要吸,沒有鴉片,叫他拿什麽來吸呢?兄弟是從根本上辦起的。”琦善道:“根本上辦起,果然是再好沒有。但是洋船洋炮都不是講理的東西。一旦決裂了,試問廣東兵力,能夠制的住他們麽?”林則徐道:“中堂放心,廣東果然用到兵,倒還可以支援得去。各省調來的兵,約有一萬七千餘人,兵是有了。各庫銀款,怕也有數百萬兩,餉也有了。廣西解來的木料,江西、安徽解來的火藥槍炮,軍裝器械也可以將就了。講到形勢,大角、沙角、虎門三個橫檔,烏湧、獵德兩個沙尾,都是要隘,都可以扼守。”琦善道:“能夠這麽最好。可惜這裏守住了,外國人就不免到別地方去滋擾,禍結兵連,終非善策。”林則徐道:“中堂鈞意,要怎麽呢?”琦善道:“朝廷意思,主張的是撫,我也不過體貼朝廷。自己哪里敢主張什麽?”林則徐知道口舌上爭論是沒中用的,隨又談了幾句別的話,告辭回署。衆幕友都問琦中堂怎樣,則徐搖搖頭,並沒有說什麽。

  廣東自琦善來了之後,一切政事都與林公相左。林公派在口門內外防守的師船、火船、漁船、蛋戶快蟹、扒龍,琦善主張盡都撤去。林公不從,琦善心裏很是不自在。不料這年冬裏上諭下來,兩廣總督著琦善署理。琦善喜道:“從此林少穆不能管我的事了,我不懂少穆做了這麽年數官,還不脫書生結習,可知這個人資質是很平常的。”說著,忽報:“英人義律從浙江到此,聽說中堂做了制台,要進來賀喜。口外的守兵,偏不放他進來,請中堂的示下。”琦善怒道:“王法都沒有了,連洋人敢阻擋!昏天黑地,廣東的兵弁太也不成體統。快傳我的令,叫他們不准難爲,誰要難爲了洋人,問他有幾個腦袋兒!”那人答應才去,琦善又吩咐家人,快打我的大轎去迎接。正忙亂著,家人飛報:“義律自己並沒有來,只派人投送一封信呢。”琦善道:“信在哪里,快拿給我瞧。”家人呈上,琦善戴上眼鏡拆封瞧時,見上面先寫著幾句慶賀的話,後面說“中堂到此作主,我們可以永遠和好。只是沿海兵船密布,槍炮如林,很不像真心和好的意思。中堂如果真心跟我們和好,請把海口兵船盡等撒去,我們方能相信”等語。琦善道:“我這麽披肝露膽,他們還不肯相信,那都是被林少穆一個兒擾壞的。好在我明兒接了任,就好照我的意思辦。恁少穆再壞點子,總也不能掣我的肘了。”隨命文案發出條告,定於明日卯刻接印任事。次日黑早,督轅各官都已齊集伺候。琦中堂乘坐暖輿,排齊執事,直到督署大堂下轎。拜了印,把一應檔案,點收無誤。

  司道以下都來拜賀,琦善一一接見。當下就下令撒去海防各兵船。提台關天培、鎮台李廷鈺、臬台王廷蘭,齊夥兒諫阻,都說洋情叵測,不能過於推誠。海防一撤,門戶空虛,後患奚堪設想。琦善無奈,只得叫把兵船暫留三分之一,所有林公招募的舵工水勇盡都遣散。從此門戶大開。義律乘舟遊行,往來無阻。水師各將都請開炮轟擊,琦善執意不從。

  這日,接到義律照會,開列著兩條款子,第一條是,索償煙價銀一千二百萬,第二條是索取香港全島。琦善皺眉道:“這種要素,叫我如何答應得下?”說著把照會反反復復的瞧看。過了一日,忽報義律派人前來下戰書也。琦善大驚,忙命洋商前往傳諭,叫他們耐心等候,不可滋擾。洋商回來稟稱“義律不肯遵命,他說開過仗再商量也未晚。中堂倘是真和我們好,早應俯順我們的苦情,償我們煙價,賞我們碼頭。須知我們萬里經商,用到兵也真是不得已呢。中堂如果可憐我們,肯替我們作主,那是我們一輩子也感激不盡的。”琦善束手無策。

  次日,是十二月十五日,琦善吩咐標下各弁,伺候拈香。

  才待起行,忽報“洋兵入犯,三江副將陳連升在沙角炮臺上,用地雷扛炮與洋兵對敵呢。”琦善道:“了不得,洋兵來了,誰招惹他的?快傳我令,把虎門的兵,調進城來守禦。要是省城有了怎麽,叫我哪里對的過國家?”此時兩司府道聞警都來,見琦善要把虎門的兵調進城,監諫道:“虎門是省城的門戶,虎門失掉了,省城也守不住的。”王臬台道:“現在沙角炮臺陳協台定然吃緊,大帥還是派一支兵去接應。”琦善道:“城裏兵調空了,洋兵猝然到此,我這老命不就被你們送掉麽?”衆人聽了,要笑又不敢笑。

  正這當兒,飛騎走報:“陳協台轟斃洋兵四百餘人,因沒有援兵接濟,彈藥傾盡,被英人肉撲攻掉。陳協台並他的兒子陳舉鵬、千總張清鶴都力戰身亡,炮臺失守。現在英人進攻大角炮臺了。”接著又報:“大角炮臺失守,守台官千總黎志安身受重傷,潰圍出走。現在英兵進撲虎門了。”琦善搓手道:“事情鬧到這個樣子,叫我怎麽處置呢?推原禍始都是林少穆燒鴉片煙招惹出來的,少穆這人,害人真是不淺。”王廷蘭道:“大帥埋怨林少帥,也退不了洋兵。爲今之計,虎門的守兵,萬萬單弱不得。關提台守在靖遠炮臺,李鎮台守在威遠炮臺,要還有個差遲,省城可就難保了。”巡捕官入稟:“外面有個王哨官,自稱從沙角炮臺逃下來的,求見大帥,票報軍情。”

  琦善道:“著他進來。”一時巡捕官帶進王哨官,叩過頭,哭訴道:“陳協台屍身被洋兵搶了去,聽說已經斫爲肉漿。”琦善道:“洋兵爲什麽把他恨到這個樣子?”王哨官道:“洋兵二三千來攻炮臺,陳協台手下通只六百人,卻人人拼命,個個爭先,連用地雷扛炮擊斃洋兵三四百人。協台父子,最爲奮勇,殺敵最多,所以洋人把他這麽的恨。”琦善道:“陳連升竟有這麽能耐,可貴的很。”

  說著,轅門上送進兩角文書,一角是威遠炮臺總兵李廷鈺的,一角是靖遠炮臺提督關天培的。拆開一瞧,不約而同,都是求請救兵。琦善跺腳道:“這不難死了我麽?”王臬台道:“光景是虎門告急的文報麽?”琦善道:“可不是呢,關天培、李廷鈺都是不曉事的東西,催我添兵。添兵不要緊,洋人知道了,不要生氣嗎!洋人一生了氣,這和局哪里再會成功?你想他們這種人,混帳不混帳?他們還當我是林少穆呢。少穆果然辦的好,上頭也不會派兄弟到這裏來了。”王臬台道:“大帥欲爲生靈造福,不恤屈國體以順洋情,立意果然甚好。但英人既與咱們翻了臉,和局的事情,看來一二日裏頭,也未見談的定。虎門是省城要口,兵單力弱,勞難扼守。提鎮的話,也是真情。據司裏愚見,現在且添幾千兵去。果然英人恭順,和局成功了,撤守也未爲晚。”琦善道:“這事咱們再商量罷。”

  隨喝退了王哨官,命幕友擬稿,把大角、沙角失守的事情,奏報北京。衆官退出,談起琦善,無不扼腕歎息。

  次日,司道各官上轅探聽消息,在官廳裏候了許久不見傳見。王臬台詢問巡捕官,巡捕官道:“大帥在簽押房與鮑通事商議什麽呢?”藩台就問誰是鮑通事?巡捕官道:“這鮑通事是本地人,姓鮑名鵬,洋人的話他都知道,從前在本地充當西館買辦,跟義律原是認識的。爲私販煙土的案子,林制台要辦他,才逃了山東濰縣去。此番琦帥出京,訪求熟習西語的人,濰縣知縣招子庸才把他薦給了琦帥,琦帥很是寵任他呢。”王臬台道:“堂堂上相,寵任一個私梟,真是奇怪不過的事。”

  隨問:“虎門救兵可曾發去?”巡捕官道:“關提台連派了三回差官來,末一次說提台與鎮台都在炮臺上哭呢。大帥沒法,才偷兒派了二百名兵去。”藩台道:“大帥與鮑通事商量點子什麽,大概你總知道?”巡捕官道:“卑職也不很仔細,怕就爲照會的事吧。關提台才來一角公文,說洋人擄去的官兵何一魁今兒釋放回來,帶上照會一件,限咱們三日裏照復。怕就爲這件事吧!”王臬台道:“照會裏頭,講點子什麽話?”巡捕官道:“這個,卑職可沒有仔細。”

  一時,制台傳話“請見”,衆人跟隨巡捕進見。琦善道:“虎門救兵,兄弟已經發了去了。”藩台道:“大帥派了幾多兵去?”琦善道:“兵呢,不多,只派得二百名。好在這幾日裏洋人決不會生事。”王臬台道:“大帥怎麽會知道?”琦善道:“已被我用緩兵之計緩住了。”衆人都問:“怎樣緩住的?”琦善道:“義律來一個照會,索償煙價與香港碼頭,限我三日內照復。我現在復了他一個照會,並沒有答應,也沒有拒絕,只叫他耐心等候。這不是緩兵之計麽?”衆人聽了,盡都暗笑。

  過了三日,果然平安無事。這一年是小年,轉瞬臘盡春初,居然被他挨了過去。省城官民,因兵臨城下,連年也不曾好生過。

  爆竹除舊,桃符更新,比了往年,要蕭索許多呢。無如義律的照會,接二連三,雪片也似的來。琦善左推右諉,諉到這會子,再也諉不下去,只得訂了個日子,與義律在蓮花城地方會談。

  這琦中堂也真可憐,他見義律所開條款,兇狠不過,要奏呢,事關割地,委實不敢具奏,要拒絕呢,又怕虎門有失。醜媳婦見翁姑,真是萬分的爲難。

  這日,義律又申前請,索取香港碼頭,並煙價銀一千二百萬,並願獻還沙角、大角二炮臺,再派人到浙江,繳還定海全島。琦善道:“這個總可以商量。”義律道:“肯與不肯,一言而決,何必商量。”琦善道:“事關割地,本閣部堂何敢擅主。今兒回署,馬上拜折。貴領事至多再候二十多天,定有回音到來。我看此事十分中倒有八九分成功呢。”義律道:“一定可以成功。”琦善道:“大致總可以成功。”當下義律陪琦善到沙角、大角兩炮臺,把各項炮位查閱一過,以便廷旨允准了,彼此立即交割。

  琦善回到暑中,就叫幕友起了一張奏稿,連夜拜發上去。

  隔不上一月,奉到上諭:

  覽奏曷勝憤懣,不料琦善怯懦無能,一至於此。該洋人兩次在浙江粵東肆逆,攻佔縣城炮臺,傷我鎮將大員,荼毒生民,驚擾郡邑,大逆不道,復載難容。無論繳還定海,獻出炮臺之語,不足深信。即使真能退地,亦只復我疆土。其被戕之官兵,罹害之民人,切齒同仇,神人共憤。若不痛加剿洗,何以伸天討而示國威?奕山隆文兼程前進,迅即馳赴廣東,整我兵旅,殲茲丑類,務將首從各犯,通洋漢奸,捆檻送京師,盡法處治。至琦善身膺重寄,不能聲明大義,拒紀要求,竟甘受其欺侮,已出情理之外。且屢奉諭旨,不准收受洋書,膽敢附折呈遞,代爲懇求,是何居心?且據稱同城之將軍都統巡撫學政及司道府縣均經會商,何以折內?阿精、阿怡良等並未會銜,所奏顯有不實。琦善著革去大學士,拔去花翎,仍交部嚴加議處。欽此。

  原來宣宗接著琦善兩炮臺失守的奏報,知道主撫不是善策,幡然中悔。授鉞誓師,命奕山爲靖逆將軍,隆文、楊芳爲參贊大臣,飭即馳赴粵中剿辦。所以諭裏有奕山、隆文兼程前進的話。琦善奉到這道上諭,一盆冷水,澆向兜頭,身子直涼了半截。向左右道:“完了!完了!義律問起我來,叫我如何回復呢?”忽報鮑通事求見。琦善道:“鮑鵬見我,洋人又不知要什麽了?”說著,鮑鵬已經進來。一見面,就道:“中堂知道麽,怡撫台前兒拜了個摺子,與你老人家很有關礙呢。”

  琦善道:“敢是參我嗎?”鮑鵬道:“不是參,卻比了參還凶。”琦善道:“到底奏的甚麽事?”鮑鵬道:“英領事義律爲中堂允給了他香港,他就到那裏,出告示曉諭居民,說香港已歸英國管轄。一面照會大鵬營副將,叫他把內地營泛限日撤回。”琦善道:“那種事我也略有所聞。究竟義律太也性急了。”

  鮑鵬道:“怡撫台奏的就是這一件事。那張奏稿,我還設法抄錄在此呢。”說著,從袋裏摸出,遞給琦善。琦善接來瞧時,只見上寫著:

自琦善到粵以後,如何辦理,未經知會到臣。忽聞外間傳說,義律已在香港出有僞示,逼令該處民人,歸順彼國等語。方謂傳聞未確,蠱惑人心,隨據水師提督臣轉據副將稟抄僞示,移咨前來,臣不勝駭異。惟大西洋自前明寄居香山縣屬之澳門,相沿已久,均歸中國之同知縣丞管轄,而議者猶以爲非計。今該洋人竟敢將天朝士民占踞全島,該處去虎門甚近,片帆可到,沿海各州縣,勢必刻刻防閑。且此後內地犯法之徒,必以此爲藏納之藪,是地方既因之不靖,而法律亦有所不行。更恐犬羊之性,反復無常,一有要求不遂之時,必仍以非禮相向。雖欲追悔從前,其何可及?伏思聖慮周詳,無遠不照,何待臣鰓鰓過計?但臣忽聞海疆要地,外人公然主掌,並敢以天朝百姓稱爲英國之民,臣實不勝憤恨。第一切駕馭機宜,臣無從悉其顛末。惟于上年十二月二十八日,欽奉諭旨,調集兵丁,預備進剿,並令琦善同林則徐、鄧廷楨妥爲辦理,均經宣示。臣等晤見時,亦悉心稟請添募兵勇,以壯聲威,固守虎門炮臺,防堵入省要隘。今英人窺伺多端,實有措手莫及之勢。現既見有西文僞示,不敢緘默,謹照錄以闖。

  琦善瞧畢,大叫一聲,跌倒在地,不省人事。欲知琦善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五十九回 陷虎門關提督殉難 割香港山貝子和戎

話說琦善瞧了怡撫台奏稿,大叫一聲,昏絕過去。家人聞聲奔集,喊救了大半日,好容易救了個蘇醒,向鮑鵬道:“你去罷,外面消息,托你探聽探聽。”鮑鵬答應自去。琦善歎息道:“我這個功名,朝晚總斷送在怡良手裏。”過不多幾時,果然奉到上諭:香港地方緊要,前經琦善奏明,如或給予,必至屯兵聚糧,建只設炮,久之覬覦廣東,流弊不可勝言。旋又奏請准其在廣東通商,並給予香港,泊舟寄祝前後自相矛盾,已出情理之外。況此時並未奉旨允行,何以該督即令其公然占踞?怡良所奏,覽之曷勝憤恨!朕君臨天下,尺土一民,莫降國家所有。

  琦善擅予香港,擅准通商,膽敢乞朕格外恩施!且伊被人恐嚇,奏報粵省情形,妄稱地理無要可扼,軍器無利可恃,兵力不堅,民情不固,摘舉數端,危言要挾,更不知是何肺腑?如此辜恩誤國,實屬喪盡天良!琦善著即革職拿問,所有家產即行查抄入官。欽此。

  琦善接到此旨,嚇得面如土色。省中各文武,卻無不喜形於色,都道:“琦中堂到省時候,耀武揚威,何等聲勢!只一下子,就把林少帥參掉了。誰料這會子,自己也受了處分,卻比林少帥還要苦。可見一個人在紅頭上威福也不可使盡了。”

  此時將軍參贊督率大軍,晝夜兼程赴粵防剿。途次,又奉到一道很嚴厲的廷寄,其辭道:

英人種種不法,殊堪髮指。前有旨令,楊芳先行赴粵會防,並令奕山等兼程前進。計已接奉遵行。該將軍等到粵後,務即會集各路官兵一竟進剿。不可存一通商之見稍涉移更,不可因有繳還定海之事少加寬縱。欽此。

  英領事義律辦點子事情,真是精明強幹,京省各地都派有偵探,在那裏察偵軍情朝政。因此中朝舉動,英軍瞬息皆知。

  這日,接到密報,知道琦中堂已經壞了事,靖逆將軍貝子奕山,參贊大臣果勇侯楊芳,將次到省,中朝並沒有和好的意思。當下就聚集衆洋將商議道:“中國皇帝恁他再凶點子,咱們兵也不怕他了。”衆人忙問何故?義律道:“今昔形勢不同,從前林制台在這裏,大角、沙角、虎門各口,守得銅牆鐵壁一般,咱們兵雖然船堅炮利,要攻破他,究竟是不容易。自從琦中堂撒了守具,大沙兩角被咱們得了之後,廣東的門戶已經大開,形勢上差多了,怎麽再能守禦呢?論起此事,琦中堂倒是咱們英國的大大功臣。現在中國皇帝命將興師,遠水怎麽能救近火?咱們趁他沒有到,大家拼點子辛苦,駛駕火輪兵船,闖進虎門去,把虎門口子奪到了手,咱們兵強勢盛,中國皇帝怕也要軟下去了。到了那時,咱們再瞧光景行事,好歹總要把歷年受的虧,翻他轉來。”衆洋將道:“靖遠炮臺的守將關天培,聽說好生了得,駕炮轟擊百發百中,就這一個人,咱們倒不能不防他一下子。”義律道:“雙拳不敵四手,一個人有幾多能耐?咱們船多呢,只要連檣而進,他放炮,咱們也放炮,好歹總要轟掉他完結。”衆洋將齊聲稱善。

  於是下令出發,火輪船打頭,帆船壓後,數十艘兵船,高扯紅旗,叩頭接尾,魚貫而行,機聲震地,黑煙蔽天。遠望去宛如數十條孽龍,舞爪張牙,向虎門大撲而來。兩岸守兵,瞧見這個聲勢,嚇得早都呆了。關提台傳令開炮,炮弁嚇得只是抖,哪里還能夠動彈!關提台瞧著生氣,只得親自動手,轟放了三炮,果然炮無虛發,可惜中的都不是要害。英船冒險前進,炮彈轟發如雨。有一個炮彈,嗤的飛來,正落在關提臺面前,把身旁兩個親兵,直轟向半空中去。軍士們見了,大喊一聲,紛紛潰散。關提台下令禁止,哪里禁止得祝關提台見不是事,遂拔佩劍在手,大喊道:“我關天培力也盡了。”劍隨聲下,向脖子上只一抹,血花飛舞,忠軀撲倒。此時英軍的舢板哨隊早已到了,英軍蜂湧上岸,乘勢佔據了炮臺。靖遠一失守,威遠、橫檔等處炮臺,聞驚自潰。總兵李廷鈺、副將劉大忠,盡都敗走。

  英軍乘勝長驅,直逼到烏湧地方。烏湧離省城只有六十裏,守將祥福,是湖南鎮筸總兵,同著岩山遊擊沈占鼈、守備洪連科,只統得鎮筸兵六百名,守在那裏。祥鎮台瞧見英兵蜂湧而來,勢如潮湧。左右皆有懼色,都勸鎮台退避。祥鎮台慨然道:“海氛不靖,我們做武官的,對於國家已經是很過不去。今兒的事,不是我殺洋人,就是洋人殺我。你們要去儘管去,我總不願意偷生呢。”說著,奮身前進。沈遊擊、洪守備跟隨著一同奮擊。可憐排槍起處,祥鎮台、沈遊擊、洪守備,頓時都沒了命。英兵即占了烏湧,派遣舢板四出巡哨,把虎門內外所有中國兵船,當做赤壁曹兵,一火完結。

  省城聞報,異常震動,衆文武會議了兩三回,依舊一籌莫展,一個個伸長了脖子,只望救兵到來。望到二月十二這日,好容易盼著了一個救星,你道是誰?原來就是果勇侯楊侯爺。

  楊侯爺是清朝的勳臣宿將,川楚之役,跟著經略額公,在疆場上不知立過多少豐功偉烈!這會子從固原提督任所接到廷寄,點齊馬步,星夜趕來。廣東文武接見楊侯爺,報知省城吃緊情形。楊侯爺道:“那不要緊,本爵自有法兒,可以對付他。”

  當下楊侯爺進了城,先把省城兵冊,點驗一過,皺眉道:“有這許多兵,聚在一個城子裏,不分點子到四邊去守守,弄得外面炮臺通通失掉,諸位在戰略上也太疏忽了。”臬台王廷蘭道:“這都是琦中堂主張的呢,省河裏原也有幾個要隘,烏湧以內迤東的要隘,叫獵德,叫二沙尾,西南的要隘,叫大黃滘,都有炮臺,都本分兵駐守的。琦中堂要專守省城,才一層層的撒掉。”楊侯爺道:“就壞在這裏頭。本爵初意,原主張是以堵爲剿,現在門戶洞開,洋船可以直進省河,叫我如何堵法?”王廷蘭道:“好叫爵帥得知,洋船初進內河,並不知內地的虛實,用一二舢板小船載著漢奸,探水而行。港門狹隘的地方,林少帥在任時光,原也曾載石沈船,釘樁塞港。奈這會子並沒有一將一兵在那裏守禦。洋人到了那裏,竟得舒徐暇豫,把木樁碎石陸續起去,坦坦蕩蕩的進行無礙。所以這一回的事,是直入無人之境,並不是如入無人之境呢。有時洋船擱了淺,數日不能動彈,一任他用火輪牽曳,咱們竟從不敢派一二哨水師去攻擊的。”楊侯爺歎道:“可見廣東的事情,全被諸位耽誤了。現在談到防守兩個字,卻也頗非容易。”

  次日,楊侯爺正與衆幕友商議出兵方略,忽接軍報,稱說“洋船高扯紅旗,闖入省河來也”。楊侯爺大驚,急傳衆軍到省河兩岸防守。佈置才畢,第二道軍報又到,聲稱“闖入省河的洋船,被鳳皇岡官兵迎頭痛擊,殺得大敗而逃。現在已經沒事了。”楊侯爺道:“現在刮南風呢,潮漲起來,洋船怕要乘潮而入呢。傳令守兵,不得懈担”道言未了,第三道軍報又至,報稱:“大隊洋船駛進來了,鳳皇岡官兵死擊不退。”楊侯爺著急,親到河岸督防。但見一大隊洋船,約有二三十艘,飛一般的進來。兩岸守兵,拾槍火箭,飛蝗似的射去。洋船恃著堅厚,冒死深入,且行且拒,勇悍得要不的。楊侯爺歎道:“我自用兵以來,水戰陸戰,大小開過百餘仗,從沒有遇過這麽的勁敵。可見林少穆這個人,真是了得!”當下令拼命抵拒,總算把洋船逐出了省河去。然而楊候爺已經弄得滿頭都是汗了。

  忽報美利堅國領事求見。楊侯爺道:“美利堅領事見我做什麽呢?”巡捕官道:“標下也曾問過,他說是有新到貨船,要呈請開艙呢。”楊侯爺道:“放著海關監督不見,倒來見我,我於這種事情是不管的。”一個幕友道:“美領事求見爵帥,別是替英人做說客吧。”楊侯爺恍然道:“這話對了,你看我今兒要見他不要見他?”那幕友道:“英人船炮利害,咱們跟他開仗,不定管是有便宜。美領事來的湊巧,咱們就賣給他一個人情,暫且羈縻著。要和要戰,等候奕山、隆文到了再決罷。”楊侯爺喜道:“此計妙極,英人利害不過,勝他實是不容易。要是敗在他手裏,我的一世威名就掃地了。”隨命請見。一時請到裏頭,見過禮,美領事先申說援例呈請開艙的事。楊侯爺道:“奉過上諭,恭順各國均准照常貿易,這個可以商量。”

  美領事又談到英人的事,楊侯爺道:“英人何嘗真心求撫,攻城掠地,猖撅得要不的,本爵也難替他乞恩呢。”美領事道:“洋人背井離鄉,漂洋過海,到中國來,難道專爲生事麽?也無非想做點子生意罷了。從前的事情,都爲兩面有了誤會弄出來的。現在既然醒悟,繳還了定海,自不敢更有他求。不過通商那一樁事,是天朝二百年來,稠疊恩施,不得不代懇法外施仁,得使仍循舊制。”楊候爺道:“英人壞的很,這種話哪字作得數?”美領事道:“義律現有筆據呢。”隨取出一張洋紙,只見上面寫著幾行漢字。楊侯爺念道:“不討別情,惟求恩准照常貿易,如帶違禁之貨,即將船貨入官”等語。美領事道:“爵帥可瞧見了,英國的安分商人,實未隨同滋事。倘准他商船入口,也好籍以制服他的兵船呢。”楊侯爺道:“既是貴領事這麽講了,本爵瞧貴領事份上,且替他上本乞恩,只叫他靜候朝旨。這一個月裏,萬萬再不能滋事呢。”美領事應諾自去。

  楊侯爺遂與廣東撫台聯銜入奏。誰料上諭下來,競把楊侯爺狠狠申飭了一番。恰好靖逆將軍弈山、參贊大臣隆文先後到粵。楊侯爺訴知英國兵船的利害。奕將軍道:“上頭意思是主剿,這件事可難了。”隆文道:“林少穆很有能耐,還是請他來商量商量。”奕將軍道:“這件禍事原是他惹出來的,解鈴還須系鈴人,跟他商量很好。”隆文就叫當差的拔片子去請,一時請到。隆文說起防剿爲難事情,隨即問計。林則徐道:“現在的情形,大不比從前,果然事情是難辦了。但能夠應時制宜,真心實力的辦去,也未始不可挽回一二呢。”隆文道:“應時制宜,當從何處入手?”林則徐道:“爲今之計,當先遣洋商設法羈縻,俾各國的船暫退稍遠。一面雇齊人夫,密運巨石,把獵德、大黃滘等地方,乘夜填塞;一面調撥重兵,在兩岸防守,仍於岸上多備沙袋,以爲擋炮之需。這便是眼前救急的法兒。”隆文大喜,隨令依計行事。

  誰料此時各隘口的兵勇,都已撤退,木樁石塊都被英人起了去。那省河裏英人又派了舢板小船,往來遊曳,牽制多端,有力沒處使,竟然不能成事。隆文歎道:“少穆的計劃不能行,可怎樣呢?”奕山道:“且別管他,咱們下令閉港,狠狠跟他們拼一仗是了。”軍令剛才傳下,緊急的探報就接二連三的來,報說“火輸兵船銜尾進港,快到城下了”。一時又報:“洋船泊在十三洋行面前,河南官兵開槍轟擊,被洋船上一炮轟死了大半,餘外的都逃散了。”接著又報:“水師兵船被英人轟沈三艘。”奕山大驚,聚集兩參贊商議退敵之計。議了一整夜,依舊是一籌莫展。

  次日,是四月初二,忽報英人把火輪船分爲兩隊,一隊攻撲省城,一隊分襲省城西面的泥城。奕山道:“了不得,這泥城是佛山鎮的要路,要有個錯失,佛山果也保不住了。”果勇侯楊芳道:“泥城上,我已經調派協將岱昌與戴罪留營的劉大忠守在那裏。”說猶未了,流星探馬飛報軍情,報稱:“岱昌跟劉大忠真也不濟事,聽得炮聲就逃走,官兵都望風而靡。英人乘勢放火,燒掉我們兵船六十多號。”奕山愈益著急。一時又報:“英兵上岸,劫掠十三洋行也。”此時,風聲鶴唳,一夕數驚。靖逆將軍奕山嚇得在營裏頭,求天念佛。滿城裏文武大小各官,沒一個不是呆呆的。只有營裏頭的兵,都各抖擻精神,幹那逞亂發財的勾當。好在統兵大員也沒工夫計較這個。

  到初三這日,英人分股登岸,水陸交攻。城外所剩的幾個防兵,一聽得炮聲,早逃得沒了個影兒。英人舒徐暇豫把省城四面的炮臺,盡都得了。中國兵弁卻連輕傷都沒有一個。這炮台的地勢,卻在省城後面的山頂上,俯瞰全城,了如指掌。英人據了炮臺,就把火彈火箭,沒晝沒夜的轟射,打得城中牆坍壁倒,不知轟掉了幾多房屋!闔城官民重足股栗,都嚇得什麽相似。將軍參贊、督撫司道面面相覷,想不出一個免禍的法子。

  還是廣州府知府余葆純謀多智足,獻了一個無上妙計。當下餘葆純道:“英人此來,既爲索償煙價,空言撫事,怕不見得成功呢。卑府淺見,前後總要依他,不如早早的依了他,省掉多少是非口舌。”衆人聽了,沒一個敢答應,不過(目咢)眙顧視而已。

  次日,炮子直穿入老貢院的前面,將軍以下,都各皇遽失色。撫台道:“頭痛救頭,且叫餘守縋城出去,探探那洋人口氣。”奕山道:“戰又戰他不過,也只好如此了。”當下餘葆純縋出城外,見過義律,探問煙價多少。義律冷笑道:“二萬多箱的煙土,貴府當時是目擊的。我也不敢多要,按照時價計算,該幾多就幾多是了。”餘葆純道:“按照時價,該幾多呢?”義律道:“半句虛話兒不說,總要現銀一千二百萬兩呢。”

  餘葆純道:“還好減少點子麽?”義律道:“貴府是局中人呢,怎麽說出外行的話來?去年林制台燒煙,貴府也曾在場幫過忙。別人不知道也還罷了,你老人家是原經手呀。”餘葆純道:“錢呢,不是我拿出來的,我總無有不可以,只要上頭肯答應就好了。”餘葆純回到城中,將軍參贊商議了一下子,再叫他出城,跟義律磋商,許償他一半的煙價。義律初就不答應,經美利堅人居間排解,費掉了無數口舌,才勉勉強強的答應了。

  和約款子最要緊不過就只兩樁,一是償還煙價銀六百萬兩,一是把香港全島割隸給英國。和約既定,餘葆純要求義律叫他把火輪兵船,退出虎門外去。義律道:“退出虎門,那是很應當的事。但須貴國先行兩件事,第一件,六百萬的銀子,叨光即行交下;第二件,貴國的將軍參贊,須先退出城外,城裏的兵盡都撤掉。這兩件事行了,咱們立刻就起碇出口。”餘葆純無奈,只得把義律的話,照實回過奕山。奕山道:“大的尚且依了他,何況這區區小事,依了他完結。”果勇侯楊芳、臬台王廷蘭都怒得髮指決眥,然而強弱異勢,沒奈何,只好吞聲飲恨。

  當下將藩運關三庫的銀子搜刮攏來,勉湊成六百萬解交了出去,靖逆將軍與垄楊兩參贊率領馬步,退出廣州城外,駐節於離城六十裏之小金山。英國兵船才徐徐起碇,退出虎門口去。於是江翻海倒的世界,依舊變成了堯天舜日。

  奕山深慮城下之盟,有傷國體,絞心瀝血,想出了一個偷天換日的妙法,捏稱初八日焚擊痛剿,大挫其鋒,續奏義律窮蹙乞撫,求准照舊通商,並出具永不售賣鴉片煙土甘結,並將所付六百萬銀子,作爲追交商欠完案。將無爲有,舉重若輕,皇帝老子在京裏,如何會知道呢?只臬台王廷蘭恨恨不平,把廣州軍務情形,寫了一封信給福建曾藩台,信裏有四不可解二可惜三痛哭的話。曾藩台轉呈于閩督顔伯壽。顔伯壽忿極,撰了一扣密折,附著此信,把山貝子等狠狠參了一本。宣宗見事已平靖,不願再生波浪,因此把顔督的奏本留中不發。這原是聖天子大度如天的勾當,誰料洋人得著了甜頭,安靜不到兩個月,掀波作浪,竟又生出大大風潮來。欲知何事,且聽下回詳解。